滴答過年華

　　而我喑啞，無法告知季候的風，時間怎樣在繁星周圍，滴答出一個天堂。
　　——狄蘭·托馬斯
　　
　　在我剛敲下這一行字的時候，tot發了短信，小F你在哪？我們仨在四號橋上喝酒。我還沒來得及回復。tot說，什么時候找你醉一回。我在那一刻決定，這篇文字為我們曾經皎皎如鹿的純真年華而寫了。
　　我和joy、tot、Ff認識，是高二文理分班以后的事。在一個電閃雷鳴風狂雨蕩的晚自習，教室突然停電，全班嘩然如同爆開的油鍋。后排的男生乘亂，清理嗓音，投入而迷醉地背誦起食指的詩，就是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那首。所以后來，我曾煽情地說，我們相識，是在紫葡萄化為深秋露水的時候。當然，這不在話下。我當下驚訝，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文學小青年，或許來日志同道合，當下有種相見恨晚的沖動。叫我至今不忍提及的是，他們起初純正的頌詩，很快變成野俗的搞笑，若不是那時黑燈瞎火，后來怎敢說自己沒有從課桌笑趴到凳子上。就那樣，成了朋友。卻都是表面內斂而自持的人，雖占據前后排座位這樣絕佳的聊天位置，卻也幾天說不下一句話。不久后一個午間，濛濛秋雨縈繞在校園廣播反復循環的光良《童話》那清悠而浪漫的聲音中，因那一句“忘了有多久，沒聽到你說你最愛的故事”而生猛動情。我在窗前，望著山頭迷幻似的雨霧想起那個大雨滂沱的晚自習時候，揮筆在書皮寫下一首不成詩的短句，有兩句是，天空一無所有，怎樣將它挽留，無非嘆息失落之屬。隨即拿給他們去看，當時也不懂得傻。后來，他們向我索取那首“詩”，說是我們文字建交的開山之作，具有無可替代的里程碑意義。我才想起，那張書皮被我同桌拿去擦玻璃了。
　　我最后贏得信任和許可，被迎入他們的日記行伍是半年之后的事了。我那時擔任語文課代表，常有老師虛造些我很能作文的聲勢。Ff拿著他寫成的一個短篇小說來找我結尾，名字叫做《我們是不是，還差一點點就長大了》，這么真誠而純凈的寫作，在當時很動人的。我算是含淚看完了說，結尾就用題目這句話吧，只是在“我們”和“是不是”中間加個逗號，其實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逗與不逗有何不同，但當時卻顯得極其認真而專業。Ff頓時歡喜激動，眼睛無與倫比得明亮，說，小F，你說到我心窩子里了。我很鎮定，是的，我應該可以想到的。Ff顛兒顛兒地離開，我在想是不是一個世界的陽光都潑灑在我身上了。第二天，tot遞給我一個敦實的八開黑皮本，說，你看看我們的日記，想寫就寫點啥。很多年以后，我回憶起這個小細節，tot低頭微笑，頭發滑下來遮住他半月似的晶亮眸子，笑紋從鼻翼兩邊溫潤氳開，嘴角微揚，下巴的弧線優美而清晰，一種很柔和的充沛情意。joy和Ff望著我，初冬淺淺淡淡的陽光漫在空中，落進他們眼眸，卻被燃燒成奔放而燦爛的火花。世界突然退到我們之外，記憶在那一刻丟下我，兀自對他們篤定承諾了，永久。
　　A城的冬天，雪一落溫度就降到零下，風定雪停的夜晚，天地沉靜如同一片沒有呼吸的深湖。小城仿佛一艘孤舟，泊在清山冷石間，輝映月亮散發的幽幽清寒，等待藍天浮上云端，冰雪融成流水，悄悄遠行。很多個白雪皚皚的深夜，我蜷在六樓的宿舍床角，透過霧茫茫的玻璃窗，望著天空遙遠而清冷的星辰和隔岸的零落燈火，心里洶涌地難過。只有枕邊小鐘滴答滴答，輕輕悠悠，伴我寫滿一頁一頁日記紙又一字一字地讀過。很多年后，夢酣與覺醒時候，都會聽到那一聲一聲，清晰而寂寞的滴答聲動，好像時光行走揚起風中的襯衫一角，翻飛不止，清靈如蝶……
　　那一年冬天，我們滿滿地寫好一本日記，被tot小心收存。初春時候joy生日，我們一同登上A城老仙臺山的五百多級石階，站在高山之頂，默默吹著那來自山外和云端的風，心里清楚，時光的洪流逼到身后，蓄勢席卷。于是不敢回頭，也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那樣靠得很近，靜靜站著。微風細碎地翻動林間落葉，河水在山下嘩嘩流淌，濃密而悠遠得像那個起詩的夜晚，窗外一片化不開的雨幕。A城和往事在后，世界和夢想在前，未來在我們心中，撞出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渴望和憂愁。我在佛前默默祈愿，我們都要一路走好。
　　下山，躍水，踏上河岸那一刻，tot說，忘了吧，忘了吧，忘了我們一同走過的小路。我抬頭仰望，天空遼闊高遠，風和飛鳥瞬間劃過，不留痕跡。青春是一汪海水，他們似水底珠貝一樣精致的泛著亮光。我不知道未來，會經歷怎樣的艱難和遺忘，我只知道，只要他們在我身邊，在我心底，我都可以永遠勇敢而溫暖地走下去。回來的路上，看見白鷺從夕陽映照的水邊飛上白云浪卷的天空，心頭突然涌上一句話，記住愛，記住時光，記住我們走過的路看過的景觀。
　　一眨眼便是高三，那時tot有了女朋友，他在我的日記本上說，他喜歡上一個喜歡他的女孩。我合上日記本，不想回憶，心里卻轟轟隆隆下起大雪。Ff也在一次校運會上，喜歡上3xx號運動員，一個神情甜美的娃娃臉女孩。Joy不久，也找到了自己心愛的女孩。我們再在走廊上遇見，只矜持地微笑，在教室里碰到，會安靜地疏離。日記本落了灰塵，筆跡遙遠得像要淡出紙頁編織的妙嫚情意和窈窕時光。我依舊每個深夜，在滴答滴答的時光流逝中，一字一字寫好我們約定的日記，再從頭到尾慢慢翻開，有時會笑出聲來，有時又覺得寂寞。天亮的時候，輕輕合上，懷念那些放學后為搶得日記本，而佯裝鄭重，承諾一篇舉世無雙的文章來威懾的日子；懷念上自習時候偷偷傳遞的那些圖文并茂、深情款款的紙條；懷念那些站在四號橋上看日升月沉，雁過云端的日子；懷念我像樹一樣立在他們身邊，像風一樣拂過他們的喜樂憂愁的日子……又是冬天，最后一個冬天的夜晚，凜冽的勁風竄動窗欞的玻璃，卷起的枯枝落葉啪啪拍響。黑夜，濃重厚實。我給tot寫了紙條，是不是快下雪了？傳到，繼續埋頭做題。聽見背后笑聲，慌忙回頭，看見不知是tot喜歡的還是喜歡tot的那個女孩，在他旁邊，傲慢地舉著那張紙條。tot望著我不做聲，不知是不是光線突然抖落，我什么都沒看清，眼睛就霧茫茫了。
　　時光飛逝，墻上的日歷風一樣翻過，天空依舊流云幽幽。鳥飛過去不留痕跡，樹長起來投下陰影，陽光水一樣漸漸清晰，夏天到了。我坐在操場邊，看著首尾相映的梧桐樹葉，編織著許多明亮而細密的光點，想起從前的事，神思朦朧起來。Ff走過來，坐在我身邊，遞過來一個水靈的緋紅蘋果。是在等3xx號女孩嗎？我問。他說嗯。我沒接那蘋果，在轉身離開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不知道，時光可以單薄脆弱到這個地步。我想起誰說的，愛情是一個債。他們在還債，我不能打擾，只好默默走開。
　　關于那幾年最后的記憶，是高考前那天，我在草坪深處讀書，他們微笑著朝我走來，穿著兩年前遇見時候那樣雪白的襯衫，風吹動衣角，翻飛如蝶。陽光明亮得像個幻覺，知了在深樹梢頭歌唱，聲音水一樣漫過來，融潤曾遺忘和冷落的情意。他們微笑著朝我走來，頭發滑落遮住眸子，笑紋蕩漾，嘴角揚起，我好像又聽見，那輕輕的海藻一樣柔軟的聲音：小F，小F——只這一聲，以后無論在世界哪個角落聽到，我都會義無反顧回頭奔去，和他緊緊相擁。
　　高考那晚，tot在我日記本上寫到“明天以后，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但可以肯定的是，風依舊吹，云依舊飛，生活依然繼續”。生活依然繼續，我無法奢求時光倒轉，往事回返，但我多么感謝，他們在我心中，曾留下珍貴的愛和紀念。
　　三年后，我們在A城的四號橋上，看著天邊被夕陽染紅的云朵，白云浪一般翻涌，云底下我們曾一起站著不說話的山頂，隱約在時光的迷霧當中。我想起那年的日記本和伴著流水的清晰的滴答聲。Joy望著遠方，兀自嘆息：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Ff看著我，眸子的光芒讓我想起五年前，他捧著作文本轉身那瞬間。他說，我們終究是一點不差地就長大了。tot沒有說話，我想起他最后寫在我日記本上的那句話：我不是英雄，但我和英雄一起戰斗過。我朝他笑，內心蓊郁著一句話：滴答過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