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組詩)

　　回到拉薩，真名葉繼躍。2005年正式開始寫詩歌，作品散見《綠風》《北美楓》《牡丹》《東京文學》等多種雜志報刊。
　　
　　被褥
　　
　　被褥，卷曲在化肥袋子里
　　散發著尿素的味道
　　上面鐫刻著中國制造
　　在旁人的眼睛里
　　很清楚你來自何方
　　
　　火車站的廣場
　　七月的陽光像
　　歹毒的刀子
　　你找不到一片陰涼
　　
　　背著，或者扛著
　　再不行就抱著
　　那是地里自家產的棉花
　　有著母親密密麻麻的針腳
　　鋪在城市的水泥地上
　　就是一個家
　　卷起，又是一條
　　漂泊的小船
　　
　　記錄
　　
　　十月二十五日，工地上的一塊木板把我的肩膀拉傷
　　他們問我痛不痛的時候，我側過臉去
　　
　　十一月二日，工地上的一枚釘子把我的鞋子
　　刺透
　　我看見了地上的血，一步一步挪動著
　　
　　十一月四日，工地上的一桶油漆讓我傾斜
　　六十元一條的褲子，露著窟窿
　　十一月五日，業主在工地大聲地吆喝
　　我變得不會說話
　　
　　十一月七日，和力工老劉在一起喝酒
　　他說到老家新蓋的房子，腆著大肚子的老婆
　　一屁股的債。我猛灌了一瓶酒，摸摸薄如蟬
　　翼的皮夾
　　偷偷預支了他三百元生活費
　　我們分手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紅的
　　
　　今夜，我對著潔白的稿子笑了笑
　　把筆扎在了上面
　　
　　輕
　　
　　我只是蹲在地上
　　抽了幾口煙，他們說
　　我在想事情
　　如果真是想事情
　　也是想起多天以前
　　一個十九歲的民工
　　從這棟大樓掉下來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就走了。此時
　　一陣風，吹走
　　我抖落一地的煙灰
　　
　　回家
　　
　　給老陳買了一張回家的車票
　　“就這么薄薄的紙，就把我們隔到了明年。”
　　我說這話的時候，老陳有點落寞
　　老陳說老了累了，也許明年不出來了
　　老陳背著被子，挪過幾條寂靜的鋼軌
　　站臺上大雪紛紛，一切都在覆蓋
　　
　　憤怒
　　
　　不停地楔釘子
　　不停地出汗
　　不停地喝水
　　
　　木頭承受的是一枚釘子
　　釘子承受的是一把錘子
　　錘子承受的，是我
　　難以克制的憤怒
　　
　　整個下午
　　
　　我們兩點三十分
　　在鴻慶路口擦肩而過
　　都沒有講話
　　彼此望著對方笑了一下
　　然后我朝東走，他往西去
　　
　　整個下午
　　我在工地看一面墻
　　然后把它涂上藍色
　　我身上淌著的汗
　　那種咸腥的味道
　　我確定我是一條魚
　　一條正在被蒸發的魚
　　
　　整個下午
　　我一直想著那個和我擦肩而過的人
　　十年前，我們在一起喝酒
　　我們喝醉，說大海是我們的
　　之后我們天天在街口碰面
　　我們從來不提及大海
　　
　　整個下午
　　我的影子越拉越長
　　那個和我擦肩而過的人
　　一定是我的影子
　　或者，我是他的影子
　　
　　開始和結束
　　
　　我必須選擇白天和黑夜為街道鋪墊
　　這是我打工的城市，我生活的地方，腳步錯
　　亂
　　昨天，滿懷歡喜。今天，突然想哭
　　多少次了，都是這樣
　　
　　我相信生與死離得很近，卻又互相
　　排擠，背叛。只需要一個轉身
　　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依附著心事
　　成為一種開始和結束
　　
　　安慰
　　
　　天花板上的玻璃掉了下來
　　削去工友的半拉耳朵
　　
　　掛號。交費。取藥。動手術。
　　我問醫生縫了幾針
　　他說太多給忘記了
　　
　　從醫院出來，我們在路邊小店
　　要了燴面，還要了
　　一盤豬耳朵。我說
　　吃什么補什么
　　工友笑了
　　
　　一天
　　
　　起床，做飯，送兒子上學
　　在工地，把一大盒釘子
　　一個一個楔進木頭里
　　打電話，告訴父親晚點回去
　　讓他們先吃。抽煙
　　大口大口地喝水
　　把一桶油漆
　　用詩歌的形式
　　在墻上抒情，或者贊美
　　
　　暴雨之后
　　
　　一定有我身體的一部分，落在我身體的旁邊
　　所有的鹽，是過濾后我干枯的部分
　　它們不允許進入天堂。當整個夜晚，大雨滂
　　沱
　　我抱著消瘦的肩，積攢了多年的血，一夜之
　　間坍塌
　　我遍體鱗傷的傷痛，絕不是一把鋒利刀子所
　　為
　　讓我想想吧，還有多少年可以被風化，沖刷
　　朋友說，去石河橋看水吧，天上下來的水漫
　　過了大壩
　　我想到了悲壯，想到了丟失的部分
　　想到了我白花花的汗水，飄浮在水面上
　　
　　十三只麻雀
　　
　　一二三四五……
　　十二只麻雀，落在雪地上
　　我一個人站在曠野
　　我想加入它們的談話
　　譬如談談秋天的谷子
　　或者春天探出頭的蟲子
　　再不行也可以談談我寫的詩歌
　　我試圖和它們保持微笑
　　我多么希望聽到它們開始數：
　　一二三四五……十三只麻雀
　　十三只麻雀飛走的時候
　　大片大片的蒼茫，擠壓在
　　四周凸起的墳墓上
　　
　　流動的心情
　　
　　流動的事情無法雕塑
　　在沒有干枯之前
　　無意創造然而卻創造了
　　輝煌和死亡
　　比如一棟摩天大廈
　　和一個民工的蒼老
　　
　　失眠
　　
　　能收集的燈光越來越少
　　風是透明的，和黑暗攪在一起
　　無法判定，來自何方
　　
　　一截一截的事件
　　去連接故事的開始，預測故事的結局
　　這個冬天的夜晚，該到的雪花沒有到
　　雨點的聲音輕敲著大地
　　
　　誰在時間里把心悄悄放涼
　　嚼啃著微弱的燈花
　　今夜，注定讓一個人站在潮濕的站臺
　　苦苦追憶到家鄉
　　
　　雨夜，雨夜
　　把最后一盞燈擰滅
　　睜開眼睛和閉上眼睛
　　都是一樣的
　　
　　老黃
　　
　　不要說俺走路蹣跚
　　不要說俺跛腳
　　俺沒文化，俺就是一個瘸子
　　在討工錢的路上
　　俺已經搖晃三年了
　　
　　無題
　　
　　給我一個生存的理由
　　給我一個死亡的理由
　　
　　我聽見世界的笑聲
　　也聽到世界的哭聲
　　
　　木工天順
　　
　　天順是個小木匠，吸劣質煙，喝高度酒
　　一年四季守著鋸，刨子，墨斗，
　　他嫻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