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民,筆名李銘,遼寧省文化廳劇目工作室編劇。遼寧省作協第五、第六、第七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遼寧省作協理事,遼寧省電影家協會理事。畢業于遼寧省文學院首屆“新銳”作家班,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級研習班,西安曲江電影編劇高級研習班。參加第六屆全國青創會,參加中國民主促進會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
小說和散文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等多家報刊轉載,被收入多種年度選本,多篇被買斷影視改編權。短篇小說多次榮獲遼寧省文學獎、《鴨綠江》年度小說獎。編劇電影《磨剪子搶菜刀》等多部,編劇話劇《木匠村官》獲得遼寧省第八屆藝術節劇目金獎第一名。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村官李八億》,長篇小說《民辦教師》,短篇小說集《星星點燈》。
一
天還沒大亮,李朝陽就躺不住了。他怕驚醒了老伴王淑芬,輕輕地掀開被子欠起身子。這一晚上,老伴總是要起來幾次拿藥端水。老式的暖壺壞了不保溫,頭天晚上睡下前灌的熱水,半夜的時候就溫吞吞的不熱了。老伴不想將就,總是去灶間燒了開水端來。外面很黑,風像餓了幾天幾夜的豬仔一樣,扯著院子里的棗樹杈子哼哼唧唧地叫。看著老伴起早貪黑地伺候自己,李朝陽心里不忍。
這個病鬧騰有一陣子了,也不是啥大毛病,就是腰酸疼,酸唧唧地疼,滋啦啦地疼。開始以為是涼著了,老伴就買了熱水袋,晚上灌上熱水給放在腰部暖上。沒啥起色,還是間歇地難受。老得起夜,出去還擠不出多少尿來。王淑芬就勸李朝陽在屋里解手,還特別為他準備了尿盆。別看身子骨不怎么金貴,李朝陽卻是一個講究人。年輕的時候做過十八年的生產隊長,大小也是鄉村干部,挺知道自重自愛的。孩子們小的時候,李朝陽晚上也從來不在屋子里解手,幾十年了,還保留著這樣的習慣。老伴怪他逞強,李朝陽不理會,逼急眼了,就說在屋子里尿不出來。
李朝陽慢慢下地,老伴的一雙手在被窩里摸出了李朝陽的鞋子。李朝陽這才知道,其實老伴一直沒睡,一直都在關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老來伴老來伴,這話一點不假。李朝陽嘆口氣,說,這病咋這么黏糊呢,還不下身了。
王淑芬坐起來,披件棉襖,勸慰老伴:得病容易去病難,老胳膊老腿的,好得哪有那么快。這回啊,我就做回主,進城,到大醫院瞧瞧,順便看看孩子們,正好粘豆包也蒸了,孩子們都得意這口。
李朝陽嘆口氣,知道這次是不能拗著老伴的意思了。這癥狀帶帶拉拉地也持續一陣子了,不是以往的傷風感冒。李朝陽心里有數,身體出現的不適越來越叫他感慨歲月不饒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不好使喚了,李朝陽想得開,知道人早晚都得有那一天。自己這輩子知足,方圓幾十里,上溝下梁,十里八村你拿幾兩棉花去訪(紡)一下,年輕的時候不托人不送禮完全靠的是為人處世的品性做了十八年的生產隊長,想不當都不行。前幾年,李朝陽真不想干了,孩子們都在城里安家立業了,把出風頭的事情讓給年輕人,這是明智之舉。可是鄉里不干,老百姓也不同意。選舉就僵在那了,鄉里的劉書記都著急了,親自來家里搬李朝陽出山。李朝陽有言在先,說好了再干兩年,這才使事情得到了圓滿解決。
每次想起這事,李朝陽臉上都掠過一絲滿足的微笑。這是老李頭一生的風光,比起村子里的其他人,李朝陽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娃娃,數李朝陽混得風光體面。劉樹清的老小子疙瘩要長相要口才都不在李朝陽之下,腦瓜子也好使,當初一起爭老伴王淑芬。王淑芬也動搖過,被疙瘩親過一次臉蛋。想起這事來李朝陽就慶幸自己的命好。憑王淑芬的烈性脾氣,被疙瘩親過臉蛋以后就執拗地認為啥都是疙瘩的了。疙瘩學成了木匠活后,每年過年回來都穿得渾身上下溜光水滑。眼瞅著跟王淑芬水到渠成的事情,誰成想一場意外節外生枝。疙瘩干木匠活從房上掉了下來,腦袋摔到脖子腔里去了。
王淑芬堅持了挺長時間才嫁給了李朝陽。李朝陽那時候就是村官了,他以德服人,志在必得。事實證明了李朝陽是好樣的,得到了村子里最好的女人,過上了叫村里人羨慕的好日子。
雞窩在院子棗樹下,那只蘆花大公雞平時很守時,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喔喔”地叫起來。王淑芬看李朝陽不想再睡了,也穿衣起來下地。進城要準備的東西不少,城里人稀罕咱鄉下的特產,豆包啊小米啊都必不可少。城市里不是沒有這些玩意,只要有錢啥都能買得到。現在的買賣人,都成精了,沒有琢磨不到的事。春天的榆樹錢兒、刺槐花、楊樹葉都能拿到街上賣錢。可是再成精也沒有自己家出產的實惠,再說了,孩子們得意這口,也不是為錢,為的是家的味兒。這話跟村子里的鄉親講不明白,只有遠離家鄉的人才知道那味兒是啥樣的滋味。
李朝陽的腰痛緩和了一下,因為想到了年輕時候的戀愛,心里就溢出了無限的溫暖來,有時候這股溫暖會沖淡病痛的滋擾。新婚的那幾個月,李朝陽一直不去親王淑芬的臉蛋,這叫王淑芬耿耿于懷,覺得李朝陽是小心眼,不去親疙瘩親過的地方。男人啊,都是一樣的心思,李朝陽也不例外。李朝陽是負責的男人,對王淑芬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兩口子生了兩個兒子志文志武,都是念書的好料,相繼在城里娶了媳婦安了家。本來不打算叫老閨女雅美念書考學,一個姑娘家念書也沒啥用處。可是,這丫頭從小就受倆哥哥的影響,讀書用功,門門功課考第一。考師范的頭一年,趕上雅美鬧毛病,差三分沒考上。村里有媒人給雅美介紹對象,李朝陽不是糊涂的爹,知道尊重女兒的意見。李朝陽就跟雅美說了,咱家的情況擺在這了,你要是想念書,爹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你。你不用哭天抹淚的,爹不是糊涂人。雅美也很干脆,咬牙說爹那就砸鍋吧,趕明我有工作了掙錢還爹一口好鍋。
轉年雅美就考了全市第一。這丫頭命好,正趕上市里缺優秀的老師,畢業直接就分配到四中做老師了,現在都做到了副校長的位置,當正校長是早晚的事情。各方面的素質都在那擺著呢,李朝陽對雅美的前途一百個放心。
盛豆包的大缸在房后,背陰的地方放的豆包不壞。老閨女雅美想給老兩口買臺冰箱,李朝陽和王淑芬死活不同意,都說,鄉下買冰箱根本用不上。夏天把怕壞的食物吊到井里,十天八天不會變質。冬天有大缸,往房后沒有太陽的地方一放,啥東西也不壞。冰箱派不上用場,還費電,一天平均一個電字。走一個電字就是五毛來錢。不是省不省的事情,關鍵是錢得花在刀刃上才對。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老話講的理不差。
王淑芬早晨煮了小米粥,轉身到柜子的竹筐里摸了幾個雞蛋。雞蛋是家里的笨雞下的,營養價值高。早飯是必須吃的,要坐一上午的車進城,還要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沒有力氣不行,不吃點頂餓的也不行。
家里的事情,王淑芬都謀略好了。托娘家的侄子和媳婦看家,米啊面啊的可著人家吃。這一走,最多也就十天八天的。老兩口算計了,下午就能看上病。看完病抓藥,大夫要是打針的話,那就開藥回來打。在醫院住著一天一宿錢也不少,不能浪費。先去雅美家住兩天,再去志文家住兩天,最后到志武家,來回一個星期足夠了。
李朝陽心里還有一件事沒說,說了怕老伴怪自己小心眼。李朝陽不心疼糧食被妻侄子一家吃,李朝陽心疼柴禾垛里的柴禾。那些柴禾都是李朝陽親手從山上打回來的,高的是荊條柴禾,好燒,但不能總燒。平時,要摻上莊稼秸稈、碎柴禾、樹葉子,炕不冷就不用那樣沒有節制。不是小氣舍不得,柴禾在鄉下是啥?是老爺們對女人的愛。你說,自己家的女人燒火做飯一天三遍不容易,細算起來,一年就是一千零八十多次摸灶火坑。一輩子的數目就更驚人,活六十歲的話,那就意味著在灶火坑里蹲十幾萬次,你看哪家的娘們造反不給老爺們做吃做喝的了,都是任勞任怨的。柴禾給準備妥當點,叫她們干活順手舒坦點,應該!
二
第四人民醫院就在雅美家附近,以前老兩口來過。那次來是雅美的女兒胡懿可闌尾炎住院,王淑芬不放心跟李朝陽一起來醫院看望孩子的。
李朝陽聽雅美說過,第一人民醫院最權威,可是價錢也最貴,一般都是高干大款去的多,不是為普通人民服務的。這家醫院硬件好,專家多。聽說有個骨科大夫一天就接診十例患者,看病拿手,從不多接,聽說有個局長去洗浴中心洗鴛鴦浴的時候把尾巴骨摔骨折了,甩給大夫一萬塊錢,人家都沒破壞規矩,到底是叫局長等到第二天,這譜可大去了。第二人民醫院最出名的是婦產科,這個城市里有錢有勢的人家都去那生孩子。這個據說更離譜,只要產婦家屬肯花錢,人家派出一個團隊幾十人陪著你生孩子。產房里有專門的樂隊伴奏,產婦聽著音樂就把孩子生出來了,一點都不疼。第三人民醫院還是不說了,這個醫院主要是治療一些下半身得的病。咱窮人得不著那樣的病,不關心就對了。
比較一下,還最數第四人民醫院是給人民看病的。有好事的做過一個對比,同樣弄斷一條腿,在第一人民醫院和第四人民醫院接好的價錢就不一樣。要是在第一人民醫院得花三萬接好這條斷腿的話,在第四人民醫院八千掛點零頭就能夠整利索。那生孩子的對比就更不能聽了,一樣的女人,一樣的肚子,第二人民醫院和第四人民醫院在價錢上就反差極大,據說生孩子伴奏那地方生一回得十萬八萬呢,這邊剖腹產四千,另外甩給婦產科主任三百就能夠把啥事都解決了。王淑芬一直感慨,十萬八萬生個孩子,這哪里是生孩子啊,整個是在生寶貝蛋,在生金疙瘩。生兒子志文的時候,王淑芬去后院的柴禾垛拿柴禾,剛一貓腰就覺病了,肚子往下墜。王淑芬“哎呀”著趴在柴禾上起不來了,李朝陽也沒有經驗,嚇得小臉蠟白,不知道咋整。出去喊老娘婆接生吧,還不放心柴禾上趴著的王淑芬。抱著王淑芳走吧,中間還有一捆柴禾。也是年輕力壯,情急之下李朝陽扛著一捆柴禾,柴禾上趴著王淑芬,就這么在村子里不是好聲地邊跑邊喊,愣是把老娘婆給喊出來了。
你想想那場面得多壯觀啊,兒子志文就這樣高調出生了,乳名“柴生”。直到志文在城里的工廠上班,才不叫這個乳名了。這都是李朝陽年輕時候的“杰作”,王淑芬每次想起來內心都一陣溫暖。就像現在看著李朝陽在那個機器下檢查照相,王淑芬的眼睛里流出的都是柔情。窗外的陽光很耀眼,王淑芬的身上被陽光舔著,很舒適,暖暖的光線像李朝陽的大手一樣能夠給人踏實感。王淑芬的目光有些迷離,許是冬日里久未見到這樣的暖陽。在王淑芬的心里,是希望老伴這樣聽話的,倔強了多半輩子的老頭子,到了該歇歇的時候了。這么些年,雖然沒干出啥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李朝陽不著閑。就是不做村里的村官了,李朝陽仍然很忙碌。李朝陽是呆不住的人,不會貓冬,也不會撩閑。有時候貪黑在地里干活,王淑芬就做好飯菜在家里等。院門是木頭的,門板很陳舊,可是聲音很熟悉。“咯吱吱”一響,那就是最好聽的動靜。別人開門開不出李朝陽的動靜,那種區別只有王淑芬的耳朵能夠辨別得出。門一響,那股熟悉的男人味道就撞滿了院子,那是幸福開門的聲音。
這些年村子里很多人家都蓋了大門樓,改了鐵大門,雅美回來說咱家改鐵大門的錢她出,可李朝陽不同意。李朝陽有自己的理由,院門子是鐵的感覺冷冰冰的沒有溫度,這人家過日子過的是人情,不知冷暖不行。雖然是謬論,但李朝陽的脾氣誰都拗不過。何況這次,王淑芬也站到了李朝陽一邊。
全部檢查下來,大夫把王淑芬單獨叫到了辦公室。大夫的話很簡短,說,給病人辦理住院手續吧。王淑芬從暖陽里緩過神來,惶惶地問大夫老伴到底得的是啥病。大夫解釋半天,王淑芬聽不懂,還是跑到走廊里喊來了李朝陽。王淑芬說,大夫喊你呢,你有文化,我聽不懂大夫說的啥尿毒癥。大夫,我老伴當過村干部,他能聽得懂。大夫瞅了一眼李朝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般情況下,這樣的病都是跟患者家屬溝通的。
李朝陽也搞不懂自己的尿里怎么就有“毒”了,不過這段時間自己身體的反常還是跟以往不一樣的。王淑芬也很關心這個,心里又惦記著早點去老閨女雅美家,就跟大夫商量:大夫,有毒咱就消毒解毒,給開點消毒解毒的藥,我們拿回去自己吃。盡可能別叫我們住院了。
大夫解釋半天,李朝陽和王淑芬也沒有聽明白具體是怎么回事。大夫在診斷書上寫的字個個張牙舞爪揚胳膊蹬腿的,識文斷字的李朝陽也沒辨認出幾個來。這醫院住不住啊,老兩口在走廊里嘀咕半天。王淑芬從觀察到的種種跡象判斷,這個年輕的大夫是在故意夸大病情,目的是叫咱住院多花錢。李朝陽覺得不像,那年輕的大夫笑是笑了,可是談病情的時候是認真的。還說必須要血液透析,要不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李朝陽的臉色一沉。大夫已經不耐煩了,追問你們到底住不住院,王淑芬看了李朝陽一眼,怯怯地說了聲:不住。李朝陽補充一句:開藥回去打行嗎?
沒有人給老兩口開藥,回去打針吃藥人家不同意。老兩口猶豫了半天,肚子餓了就在大廳里吃帶來的煮雞蛋。王淑芬去打熱水的時候,李朝陽借機鉆進了病房。這里住著的都是血液透析的病人,跟李朝陽得的是一個病。
王淑芬打水回來,見李朝陽的臉色有些不好。趕忙問發生了什么事。李朝陽嘆息一聲說,老婆子,可能事不好。王淑芬的聲音顫了,說老頭子你別著急,慢慢說,我馬上就給孩子們打電話,咱聽大夫的話住院吧。李朝陽擺手說,別打電話,孩子們都忙。這個病是費錢的病,那兩個屋我都走了,打聽明白了,一個禮拜得做兩次血液透析,一次得四百塊錢呢。一個禮拜下來就得八百塊錢,一個月三千二百塊錢啊。這還不算其他的費用,都下來還遠不止這個數。
王淑芬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跟搶銀行有啥區別啊。一年算下來,這就得四萬塊錢啊。王淑芬問,咱在自己家里透不行嗎?李朝陽說,我問了,咱家里沒有合適的家什,人家有專門的機器。王淑芬嘆口氣,咱招誰惹誰了,好好的血里咋就有毒了呢。這個病咱老百姓也得不起啊。老頭子,你放寬心,咱不還有四萬塊錢嗎,病得了咱就治,老天爺餓不死活家雀,車到山前必有路。
李朝陽說,你叫我先想想。
王淑芬心疼老伴,這病到底嚴重到啥程度,王淑芬猜不出,可是這樣費錢的病是不應該自己的老伴得。家里的四萬塊錢不是給啥血液透析預備的,家里沒有這個計劃。前段時間,大兒子志文往家里打電話說孫子要買樓,錢不夠,老兩口就在一起商量了,能幫多少就幫多少,這次進城也是來給孩子們把把關。置房子置地,那都是大事。
李朝陽堅持不住院,王淑芬拗不過。事情就僵在了那,老兩口在醫院的走廊里最后商量了一個折中的方案,等去完孩子們家以后再回來做透析。大夫還是那個大夫,戴著一副眼鏡,很帥氣的一個男人,對這樣的決定有些驚訝。盯著李朝陽的糙臉看半天,最后說:你們有兒女啊?
這是什么話?王淑芬不愛聽,對大夫的問話感覺有些不舒服。我們怎么就沒有兒女呢?不但有,個個還都很有出息呢。
三
眼瞅著天擦黑了,李朝陽和王淑芬也沒有找到公用電話。記得原來這附近小賣部里就有電話,打長途才三毛錢一分鐘,可是小賣部不見了,都蓋了大樓,挺高的,還沒竣工呢,樓的外面包著大網兜,像沙特阿拉伯那邊人的打扮。打聽了幾個人,人家都指了指路邊上的電話亭,李朝陽和王淑芬進去看了,卻不知道怎么打。問路過的人才知道,這是無人看管的“挨西”電話,得買張卡。王淑芬嘀咕幾句,什么“挨西”“挨東”的,我明明記得電話就在門口北邊了,啥時候挪到西邊了啊?
打不成電話,老兩口也沒有打車。知道離雅美家不遠,老兩口就輪換著背帶來的大包小包。大的包里是凍的粘豆包,都是大黃米的,豇豆餡。老豇豆是秋后新打的,煮完做餡香著呢。志武最得意這口,以前過日子緊,年年臘月淘米蒸粘豆包的豇豆餡都不足,沒有辦法,王淑芬就往豇豆餡里摻高粱米。數是湊上了,可是豇豆味就不那么濃了。孩子就是孩子,吃不出來。有一回志武發現了粘豆包餡里的高粱米,問王淑芬是咋回事。王淑芬瞅一眼李朝陽說,你爸吃高粱米飯的時候,飯碗灑了,一碗高粱米飯都灑豇豆盆里了。
這件事情蒙騙過關以后,王淑芬和李朝陽就在一起笑。笑了老半天,李朝陽突然不說話了。李朝陽神情很嚴肅的說,以后我一定叫你們娘幾個吃上豇豆餡的粘豆包,一粒高粱米都不摻。李朝陽是個爺們,這些年為了這個家風里來雨里去,自己省吃儉用的,就像老母雞一樣,翅膀底下護著這幫孩子。以后每年臘月,王淑芬就再也沒往豇豆餡里摻過高粱米飯。
雖然電視上老說今年是暖冬,可是節氣在那擺著呢。太陽一下山,不是下山,城市里哪有大山,城市里的“大山”就是那些高樓,戳在那,有山的高度,卻沒有山的形狀。這還不說,高樓根本沒有山的溫度,山是跟老百姓貼心的,樓呢,一層一層,對門都不認識,樓是跟老百姓隔著心的。太陽躲進高樓的后面,冷氣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了,“呼啦”一下子,寒冷就包裹住了整個城市。
李朝陽從來就不服老,剛強多半輩子了,這個犟脾氣是改不掉的。人哪能沒有脾氣呢,尤其是男人,就應該有脾氣,有點“鋼”,啥事不能像個軟柿子,咋捏都捏不出一個甜酸來。從醫院出來,李朝陽搶過了大包,里面的豆包很重的,王淑芬奪幾次奪不回來。李朝陽的理由很簡單,這點小病小災的算個啥,挺一挺就過去了。男人是啥,是女人的依靠,有男人在,就看不得女人受苦受累。
李朝陽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往前量,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干啥都不愿意落后。王淑芬在李朝陽的身后跟著,看著李朝陽的背影被燈光拖得瘦長,不知怎么心里就涌上了一種擔心。這種擔心是以前沒有過的,王淑芬一直相信李朝陽身體健康,在她心里,李朝陽那是鐵打的爺們兒,處處都透著精神氣。可是現在,走在這燈紅酒綠的街上,王淑芬開始納悶這種莫名的擔憂情緒是怎么來的。
城市的燈火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一亮起來都是一個面孔。在這樣的燈光下行走,鄉下人是最容易迷路的。李朝陽和王淑芬費了挺大的勁才算來到老閨女雅美家的樓下。李朝陽放下大包說,就是這,我記得從前是有棵樹的,樹沒了,老不好找了。
雅美家小區最早是有樹的。這里是老城區,原來都是棚戶區,有很多年的歷史了,生長著很多老樹。后來城市棚戶區改造,鬧得轟轟烈烈的,改天換地了一樣。先是媒體的強勢報道,說是惠民工程,后來是群眾因為拆遷補償不合理群體上訪。好不容易不鬧了,開發商、物業公司和業主又開始了曠日持久的三角戰爭。再后來是一個市長雙規,五十六個縣級干部落馬,還有一幫包工頭鋃鐺入獄。李朝陽以前來的時候就端詳過,料定這樹是活不長的。不為別的,城市里站著的一棵樹,身子不舒展,腳下都是水泥,冷冰冰的,腳邁不開,巴掌大的地界,憋屈得慌。樹心里也著急啊,這過的是啥日子。樹有根,土里的根活得旺盛,地上的那部分才會精神。就像人投錯胎一樣,這棵樹也長錯了地方。城里的人多忙啊,他們誰會在乎一棵樹的感受啊。在鄉下就不同,鄉下的人會關注一棵樹的成長。樹長在城市,就沒有了活下去的樂趣,周圍的味道不一樣,樹聞著難受。
李朝陽想到了樹會死掉,卻沒有想到這棵樹死得這么快。樹沒了,周圍卻建起了很多一模一樣的樓房來,都板著面孔,沒法辨別哪家是自己的閨女雅美住的。懿可這丫頭早就嚷嚷想姥爺姥姥了,這下好了,過一會兒就能看到孩子了。
李朝陽和王淑芬互相攙扶著上了五樓。王淑芬敲門,門里很快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來了,來了。說著來了,一個扎著圍裙的小女人開了房門。王淑芬愣了一下,不是外孫女懿可,也不是老閨女雅美。那女人很年輕,手里拎著一棵沒有剝完的大蔥問,你們找誰?
李朝陽和王淑芬這才緩過神來,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走錯門了。
返回樓下,老兩口互相埋怨起來。怎么這么大意呢,互相都提醒了,千萬別走錯了,千萬別走錯了,怎么就真的走錯了呢。李朝陽拿出記著雅美家樓房號碼的紙條再次對照一下,沒錯啊。
那剛才?
王淑芬和李朝陽再次背著包包敲響了房門。這次開門的是姑爺胡大發。大發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開門看見是李朝陽和王淑芬,先是一愣,接著就驚喜地說,爸媽,你們咋來了呢?咋不事先給我打個電話,叫雅美去接接你們?
王淑芬樂了,剛才沒敲錯門。大發也意識到了剛才的誤會,把李朝陽和王淑芬讓進屋子,喊廚房里忙活的那個女人。那女人不出來,大發就進去拽了出來,介紹道,爸媽,這是我老姨家我小表妹六兒。六兒,這是我岳父岳母。
六兒摘了圍裙,眼睛橫掃了李朝陽和王淑芬兩眼,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大發說,爸媽,你們還沒吃飯吧?六兒,你多做倆菜。對了,六兒,剛才我老姨打電話叫你趕緊回去呢。我來做飯吧,你趕緊回去,回去晚了老人該著急了。
大發不由分說開始解六兒的圍裙,拉著她就把她塞出了門外。
王淑芬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叫這姑娘在家吃完飯再走不遲。跟李朝陽嘀咕幾句,李朝陽雖然沒有說話,可是自打進屋以后,短短的幾分鐘時間,李朝陽對這個姑爺的表妹沒有好感。就那種眼神,好像這里是她家一樣。想到這兒,李朝陽才意識到還沒有看到老閨女雅美。李朝陽就問,大發,雅美呢?
大發收拾著屋子里凌亂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收拾一大包,都丟進臥室了。大發說,爸媽,雅美最近忙著呢,學校老有事,我不叫她當這個校長,非不聽。王淑芬向著姑爺,幫腔道:雅美就那個脾氣,大發,你可不能慣著她。這孩子老任性了。大發瞅一眼李朝陽,說,爸,咱爺倆晚上喝兩盅行嗎?李朝陽說,行,來點白的吧。對了,雅美和懿可不回家吃飯嗎?大發說,我出去買點熟食,順便給雅美打個電話問問。懿可在學校住校呢,有晚自習,明天我就叫她回來陪你們二老。
王淑芬囑咐,別花錢買熟食了,你爸和我也吃不多少。大發說,大老遠來一回,得買點我爸愛吃的豬頭肉,我們爺倆都挺長時間沒喝酒了。對了,媽,你不是愛吃粉腸嗎,我們小區外面熟食店做的粉腸特別好吃。我現在就去買。
大發下樓見六兒正抱著膀在樓下小跑取暖呢。六兒見大發下樓就打著冷戰說,你還知道下來啊,想凍死我啊。大發說,你咋還沒走?六兒聽大發這么說,急眼了,說,大發,你還有個遠近嗎?你前妻的爸媽來你還這么熱情,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我家在這我往哪走,你倒給我拿件厚點的衣服啊,你想凍死我啊。大發趕緊搶先一步捂住六兒的嘴巴,噓聲說,姑奶奶,你小點聲好不好。我跟雅美離婚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爺子都不知道呢,你給我捅漏了我怎么收場?
六兒甩開大發的手,噘著嘴巴說,那也沒有你這么狠心的,這大冷的天就把我給推出來了。你知道嗎,這外面冷得都透心涼了。你關門那動靜,叫我的心“咯噔”一下。你咋恁沒良心呢,我給你暖被窩,我給你炒大蔥,處處為你著想,你就不管我死活啊。大發拉著六兒到僻靜處說話,勸,六兒,老太太和老爺子來得太突然,你想啊,他們要是知道我和雅美離婚了,肯定不能答應,在這兒一鬧一折騰,事情就麻煩了。你趕緊出去躲幾天,等他們走了你再回來。
六兒扭著身子說,不,我就不。你不叫我進屋,我就凍死在這兒,我在這兒凍干巴了,叫全世界的人都來看我這凍死的小女孩。
大發抱過六兒說,乖,別賭氣了,聽話。最多兩天,老太太和老爺子住不長。
六兒說,兩天,他們不走我也回來。還有,你再親我兩口。
大發左右瞅瞅沒人,親了六兒一下,六兒說,不行,我都凍篩糠了。大發還沒有反應過來,六兒就使勁箍緊了大發的身子,倆人就在樓拐角的黑暗里親吻起來。
四
雅美的手機打成了振動。雅美不喜歡這個時間接電話,尤其是胡大發打來的電話。
其實,在發現胡大發出軌之前雅美并沒有懷疑過。學校的事情很多,女兒懿可的學習還得抓。懿可這孩子一點都不隨自己,生性叛逆頑皮,成績總是叫人提心吊膽的,眼瞅著初三要升高中了,還不上不下地叫人揪心。考不上重點高中,就等于白費。其他學校的教學質量不行,升學率也不高。雅美在意這個,又不想靠關系給懿可辦過去,只能靠懿可自己的真成績。偏偏懿可不爭氣,這次模擬考試又是全班第十四。第十四的成績不把握,她必須對女兒加強管理。
大發不在意懿可的成績,他只在意他的生意。以前還跟雅美炫耀一下掙來的鈔票,后來漸漸知道她是鄙視這樣的行為的,大發的心里就沒有了成就感。但雅美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男人會背叛自己,直到她親眼目睹了她不該看到的一切。
女兒懿可其實早就提醒雅美了,懿可有一次對雅美說,媽,你得與時俱進,適應我爸。雅美掐一把懿可,罵,黃毛丫頭,你知道什么啊。大人的事情你別瞎摻和。
是啊,懿可還是個孩子,她說的話都很天真。叫自己去與時俱進適應大發,這是怎么一檔子事啊。當初雅美可是人民教師嫁給大發一個普通工人的。日子最難的那幾年,那是怎么過來的?懿可還小,要房子沒房子,大發還趕上了下崗,還不都是靠雅美一個人的工資支撐著這個家?雅美沒有嫌棄過大發,一心操持著這個家。自己的男人現在是有了自己的事業,生意做得有了起色,可是哪一點離開過她雅美了呢。做生意最初的本錢,哪來的?雅美湊的,雅美張羅的。
可是,后來發生的一切,都印證了懿可的話是正確的。大發最初的種種不正常跡象都沒有引起雅美的足夠注意,直到有一天中午,雅美臨時回家取資料,打開家門的時候發現大發和六兒睡在一起,雅美當場就暈了過去。雅美受不了那樣的場景,這兩個人的放肆給雅美好好上了一課,雅美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從此大發碰一下雅美的手,雅美都條件反射一樣彈回手來。雅美恨不能馬上就把大發碰到的手拿刀切掉。
離婚吧,胡大發沒有別的選擇。雅美不是死皮賴臉的女人,也忍受不了他們如此骯臟齷齪。雅美把床單都扯掉扔了,還不解恨,雙人床也給鋸掉了,都換新的,雅美不想聞到一絲陌生女人的氣息。這是雅美的領地,雅美在意這里的整潔干凈。雅美知道六兒的底,六兒不是白領,也不是大家閨秀,六兒在海鮮市場賣蝦爬子,一個月一千,沒有提成,可是六兒每個月掙的錢不少。六兒賣海鮮都成精了,秤上能找人家,價錢上也會宰人家,嘴巴甜得像抹了糖精,不吃飯能把顧客送出去二里地。有倆錢以后更加俗氣,前胸的開口低得驚心動魄的,一天能裝進去十萬八千個男人的眼珠子。胡大發的眼珠子也裝進去了,不但把眼珠子裝進去了,還把心也裝進去了。
開始的冷戰是怕孩子懿可接受不了。找個合適的機會,還是跟女兒說了。懿可從學校回來,不瞅大人的臉色,只管往自己的嘴巴里填好吃的。雅美示意胡大發說,胡大發吞吞吐吐,懿可劃拉飽了以后抹一下油光的嘴巴,說,爸媽,你們在搞什么?沒事我可上網去了,都憋死我了。每天都分,分,我的命根,巨郁悶,超堵!
雅美呵斥一聲。懿可坐下。大發沒有辦法,就說,懿可,你做好思想準備。大人告訴你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見。你媽要和我離婚。
雅美皺了一下眉頭,糾正到,不是我想和你離婚,是你逼著我離婚。你干的那點事,當著孩子的面我都沒法替你說。大發只好點頭說,好好,總而言之吧,我們要離婚,想聽聽你的意見。
懿可終于嚴肅起來,說,離婚好啊,我們班里的同學爸媽離婚的可多了。你們這么一離婚,他們就不敢再跟我吹牛了。說說你們誰給我錢,我十八歲之前你們必須都得負責,誰也別想推卸責任不管我。我可懂法律,誰要是不管我,我就起訴誰。
離婚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女兒懿可支持大家分道揚鑣。這叫雅美有點郁悶,按照懿可的話說,心里巨堵。這什么世道啊,男人吧花心學壞,女兒這才多大,竟不規勸爸媽復合,只關心自己的利益是否蒙受損失。雅美不想在這個家里多呆一分鐘,這個原本屬于自己溫馨干凈的家,早就在那個中午在雅美的心里轟然崩潰了。雅美嫌棄這地方的污濁,連空氣都不想呼吸,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雙方沒有什么糾葛,懿可的生活費用暫時由大發負責。雅美開始的意見是雙方各負責一半,大發心里還是感覺愧對雅美,就堅決提出要是不能叫他負責,這個婚高低不跟雅美離。雅美就不再爭了。雙方還約定,離婚這個事情不能跟鄉下的爸媽說,就是對城市里的兩個哥哥也盡可能不要說。老人不容易,對離婚這件事情想不通,鬧出個一差二錯就不得了了。
雅美有時候也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錯。她也跟大發吵過,鬧過,自己的學識相貌氣質哪樣不比那個賣蝦爬子的六兒強呢,除了不如六兒會在男人面前發賤,自己哪點不好了呢?大發被逼問急了,他的回答叫雅美發了很長時間的呆。大發說,對,你是有文化,你是有知識,你還有地位,你是淑女,可我是男人,你考慮過男人的感受沒有?在這個家里我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雅美反駁說,我什么沒遷就你,你怎么沒尊嚴了?大發說,你說得好聽,我整天就活在你的影子里,咱家你就是女皇,神圣不可侵犯。什么都聽你的,不嫌外人笑話,連兩口子親熱你都制定了計劃,一周就周五晚上給我,在你面前我還算是什么男人。行,李雅美,話趕到這了,我就實話告訴你,六兒是很多地方不如你,可是六兒有的,你沒有。你永遠都沒有,這輩子你都活不明白。六兒會在男人面前發賤,男人喜歡女人發賤。
雅美委屈的淚水掉了下來。親熱的時間是跟大發商量過的,大發也答應的。不同意你可以提出來啊,怎么就成了我的錯呢。結婚這么多年了,孩子都長大了,這么大歲數,一周一次還少嗎?雅美想不明白大發所說的尊嚴是什么。
離婚半年以后,雅美就跟高中的同學梁海生接觸上了。梁海生現在是大夫,前年跟前妻離婚了,有個女孩歸了前妻,聽說前妻帶著孩子去了新西蘭。他們是在校友會上見面的。雅美原來對梁海生的印象就不錯,其實她心里一直喜歡醫生這個職業,鄉下的爸媽年齡越大,雅美的這種看法就越堅定。人老了難免有個病災,家里有個懂醫術的大夫特別方便。梁海生很幽默,言談舉止也頗有紳士風度。倆人好了半年,梁海生提出來同居。雅美猶豫了很久,下不了這個決心。
那次懿可在學校逃課,雅美被氣得半死,滿城追蹤懿可也沒有找到。最叫雅美生氣的是,找到懿可的人是六兒。也就是說,懿可已經接受了六兒做后媽。雅美后悔當初離婚時的約定,胡大發負責懿可的全部生活費用和花銷,不懂得控制懿可,要多少錢都給。經濟資源一盤活,懿可就無法無天了。雅美加大了對懿可的管理強度,跟大發嚴正地交涉了一次。大發勉強同意懿可花錢要有節制。大冬天的一折騰,雅美就病倒了。虛脫,渾身無力,幸好有梁海生近水樓臺的關系,雅美在醫院里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
雅美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孤獨。走在大街上,我們看到了那么多快樂的面孔,可是誰又能夠走進別人的內心呢。誰都無法洞悉他人的秘密和心事。養病的這些天,雅美想了很多。她突然特別渴望有個家,可以有個人對自己呵護一下。這個人就是梁海生。
雅美洗澡的時候手機就打成了振動,胡大發第一次打進來時,梁海生就看到了。梁海生沒有理睬,見手機響個不停,順手把手機塞到了枕頭下面。雅美在衛生間磨蹭了很長時間才披著浴巾出來,走過自己心里這道坎,她做了很大的努力。與梁海生并沒有登記結婚,梁海生說,這是雙方在試婚。雅美當初聽到試婚兩個字的時候心驚肉跳一下,這個詞匯怎么會跟自己連上關系呢。生活就是這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誰都無法預知未來,誰都無法逃避它的給予。既然不能免俗,就只好接受。無非有兩個結果,如意和不如意,想著結果,就會影響過程。
這是梁海生說的,整個過程,梁海生都很認真。雅美一直很緊張,中途的時候,他們的枕頭被掀到了床下,雅美看到了手機再次振動,那個號碼雅美熟悉得很,是啊,那是雅美撥打過無數次的。她曾為這個號碼牽掛過,為這個號碼揪心過,可是現在呢,那個號碼就在嶄新的床單上振動著,而自己赤身裸體與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雅美突然感覺人生就是一場虛無,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所有的一切,多么重要,又多么無足輕重啊。
雅美順手關了手機,跟梁海生重疊在一起。
雅美是聽著梁海生的輕語睡著的,梁海生講自己的童年,還講了今天下午的事情。在醫院里什么樣的患者都能夠遇到,比如一個得了尿毒癥的患者,一看就是鄉下的,他和老伴居然打聽血液透析機器能不能租回鄉下去。雅美就歪著頭在梁海生的懷抱里笑了。梁海生說,笑死我了,忍半天沒忍住。
雅美迷迷糊糊地嘟噥一句,不聽你講了,你都累死我了,困,明天是周六,正好可以睡個懶覺。
五
大發一直在給雅美打電話。先是不接,后來干脆給掛了。大發猜測雅美是生自己對懿可不嚴加監管的氣。打發走了六兒,趕緊在熟食店里買了豬頭肉和粉腸,油炸花生米也買了半斤,又跑到馬路對面買了新烤的鴨子。這個熟食店里也有烤鴨賣,只是沒有馬路對面的那家新鮮。知道岳母王淑芬喜歡喝杏仁露,就買了一箱,可實在拿不動了,幸好和超市的人都認識,答應給送上樓去。
大發想好了,跟雅美離婚了是不假,可是老太太和老爺子對自己不錯,這么多年像親生兒子一樣對自己。最早跑長途販賣海鮮的時候,沒有錢買棉褲,大發每年冬天都穿王淑芬親手做的棉褲。看著是笨重點,可是暖和,厚實。老人撲奔著自己來城里了,就必須好好招待。
茶缸子里盛上熱水,杏仁露放熱水里燙一燙,王淑芬喜歡這股子溫熱的杏仁味道。李朝陽愛喝幾口高度的小燒酒,大發家里早就預備了好酒,純糧食釀造的,不上頭,喝時啥樣就是啥樣,沒有后返勁。李朝陽和王淑芬的興致都很高,只是盼望著早點見到懿可和雅美。大發拎著很多東西回來,解釋說懿可上學不能回來,雅美呢,在學校加班,手機沒電停機了。估計今天晚上也不能回來了。
大發還是很會調解氣氛的,張羅著做菜。王淑芬清點一下買來的熟食,差不多了。大發不答應,說還沒有青菜呢,正好冰箱里還有新買的油菜。大發最喜歡吃王淑芬做的菜了,尤其是粉絲燉油菜,油菜不焯水,洗干凈了直接燉,一股淡淡的油菜味,大發喜歡吃。王淑芬就親自下廚房做起來,一邊做一邊埋怨雅美和懿可在外瘋跑不回家。
大發在做飯的中途接了六兒的三個電話,開始六兒說要回來拿衣服,大發在陽臺上低聲打發了。隔五分鐘六兒打電話來說沒有帶錢包,大發再次到陽臺上耐著性子低聲說姑奶奶你去洗浴中心吧,明天我去給你送錢。沒過十分鐘六兒的電話再次響了,大發有些急了,進了衛生間關上門罵道,六兒,你成心的是不?我告訴你,你再跟我搗亂我就對你不客氣。電話里的六兒馬上軟了,說,發哥,對不起,我就是想你,晚上抱著你睡覺都習慣了。
大發的自豪感一下子就上來了,六兒這么一叫,大發就真有了周潤發的瀟灑。說真的,大發也想六兒。六兒不但蝦爬子賣的好,跟大發在一起過日子表現得也好。大發就說,六兒,哥也想你,你得體諒哥的不容易,是不是?哥也不是木頭,過去我岳父岳母對我啥說道都沒有,我得知恩圖報,要不是你個妮子勾引我,就沖我老岳父和老岳母,我都忍了。六兒“吃吃”地笑,聽得出她的冷。六兒說,吹吧你。好了,我不打擾你了,別忘了來接我。
大發從衛生間出來,李朝陽就關心地問,雅美咋說?大發知道李朝陽聽到了自己接電話,趕忙掩飾自己剛才的自豪感,說,雅美的手機還沒開機,要不這樣,大哥二哥家也離這兒不遠,我打電話給他們,叫他們過來一塊吃飯。
王淑芬說,電飯鍋太小,燜的飯不夠,叫他們從外面買點饅頭來。
電話都是大發撥的,李朝陽只管接。先是志文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孩子尖細的聲音。李朝陽一愣,聽不出是誰的動靜,就問你是誰。那女孩子也不含糊,反問你是誰啊?李朝陽不高興,這孩子真沒大沒小的,就說,我找李雙我大孫子。電話那頭的女孩子就樂了,說你才孫子呢,你占誰的便宜啊。“晚”告訴你,“晚”知道你誰,你就老蛤蟆,上回你就裝,騙“晚們”呢。
李朝陽把電話遞給大發,說打錯了,都整出老蛤蟆來了。大發接過電話,問,你找李雙家里人說話。那女孩子哈哈笑起來,大墩,你跟老蛤蟆組團忽悠“晚”是不。少跟“晚”裝,告訴“晚”,在哪個酒店干呢?
大發無奈掛了電話,說號碼沒錯啊。李朝陽說,那給志武打。大發點頭,撥通了志武的電話,李朝陽接通,里面一片喧嘩。接電話的是志武,志武只管說,大發吧?這不哥幾個正喝著呢,有事一會兒我打過去。李朝陽趕緊說,志武,是我。電話那邊的志武聽不到,有人敬酒的聲音傳了過來。志武說,大發,哪天我去看你,我家雅美就那脾氣,看誰的面,你也不能太計較。咱哥倆見面再說,我這有局。好了,我掛了。
李朝陽拿著電話發愣。大發問,二哥咋說?李朝陽搖頭,喝著呢,放一堆葡萄屁,沒容我空說話。大發,你跟雅美鬧意見了?
大發愣一下,尷尬地笑,爸,你聽誰說的?沒有的事情。李朝陽點頭,嗯,雅美是不懂事,可是這么些年她對你啥樣,你也知道,互相遷就點。大發趕忙說,爸,我知道。雅美挺好的,就是工作起來不顧家,這不非要當校長嗎,就得好好干工作。
電話剛放下,鈴聲再次響了起來。這回是志文家打來的電話,是李雙。李雙問,老姑父,找我爸?大發說,剛才誰接的電話?你爺爺奶奶來了,在我家呢。叫你爸媽來我家吃飯,你也來吧。李雙說,爺爺啊,叫他接電話。
大發把電話遞給李朝陽,說,爸,你的大孫子,你接吧,我去幫我媽做菜。
李朝陽很高興,接過了電話。李雙的嘴巴很甜,爺爺,你來咋不給我打電話啊,我好去接你。李朝陽挺開心,跟大孫子聊了起來。
晚餐沒有誰趕回來,燜一電飯鍋的大米飯只吃掉了一個尖。王淑芬用筷子把電飯鍋里的米飯攪散,要不粘成坨,明天熱的時候不容易打開。李朝陽和大發先是喝了一小杯白酒,喝得盡興,爺倆商量再來點。于是在王淑芬的監督下,爺倆每人再倒半杯。李雙電話里說了,那女孩子是李雙的女朋友,這個消息是叫李朝陽決定再來半杯白酒的重要理由,老兒子大孫子,老爺子的命根子。孩子一眨巴眼的工夫就大了,就有了女朋友,過日子過的就是人丁興旺,添人進口這是最大的喜事,比啥都好。
大發被李朝陽的情緒感染,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愧疚來。在雅美面前,大發感覺到的是壓抑的氣氛,是伸不開腰的那種壓抑,在六兒面前是放松的姿態,內心放松,身體也放松。六兒叫大發掙脫了束縛,他可以為所欲為去展現自己,哪怕是齷齪,六兒也縱容喜歡。而坐在兩個老人面前,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雅美的不好似乎也不那么不好,六兒的好似乎也不那么好。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大發說不清楚。大發的爸媽去世早,在他心里真是把岳父岳母當作自己的爸媽的。這種莫名的愧疚,叫大發不能自持。他覺得自己辜負了老人的期望,跟雅美離婚的事情就更沒有辦法跟兩個老人提起了。
兩個人都喝多了。王淑芬幾次想提醫院的事情,李朝陽都制止了。大發把老兩口安頓好,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斷地撥打雅美的電話,雅美的手機一直是關著的。大發失眠了,一直坐到天亮。
六
梁海生沒有去醫院,兩個人凌晨醒了一次,梁海生當然不會放過機會,纏綿了一回再次睡去。等再睜眼,已經是中午了。雅美懶懶地想起身,還是被梁海生攔住了,說他去叫外賣,問雅美想吃啥。雅美搖頭,不置可否。只說隨便吧。
他們的確是累了,也餓了。
說好了二十分鐘就能夠收到外賣,十分鐘沒到門就急促地響起來,而且擂門聲很重,“咣咣”直響。梁海生有些生氣了,胡亂裹上睡衣,蹬著拖鞋就把門打開了。梁海生朝著門口站著的胡大發吼:我要投訴你!胡大發往屋子里瞅了瞅,睡眼惺忪的雅美正要去廁所。身影從門縫里一閃,胡大發就發現了,趕緊喊,雅美,雅美。
雅美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尷尬地看著站在門口的胡大發。
梁海生扒拉一下胡大發,問,喂,你一個送外賣的認識我老婆?
胡大發看著雅美一頭扎進了衛生間,回答梁海生,當然認識,以前她是我老婆。雅美,你爸媽來了,在我家呢,怎么辦?
胡大發開著車,快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雅美輕聲說,停車。
胡大發把車子停住,在這之前,雅美沒有說過一句話。大發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一直冷嘲熱諷。雅美忍著,盤算怎么接待好爸媽。真是要命啊,昨天晚上真應該接大發的電話。
大發說,老爺子和老太太來得太突然,我也沒有準備,尋思給你打電話一起想辦法。我打了七八十個電話,發了六十多條短信,你忙著在床上干事業,就是不接我的電話。我一上午挖窟窿盜洞地想辦法啊,到底找著這小子的窩了。雅美說,你有事說事,跟人家打什么架啊?大發急了,我看那小子就生氣,這都幾點了,還纏著你在床上干那事。知道我著的急嗎,我一晚上都沒合眼,我合計早晨得給老爺子老太太把閨女叫回來。這還是禮拜天,我怎么撒謊?他一晚上都天地任逍遙了,害得老子給他老丈母娘做吃做喝的。
雅美皺眉,說,大發,咱不說難聽的話行嗎?我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動手打人是不對的。大發說,我就揍他兩拳怎么了,他睡我老婆我還一個屁不放謝謝他啊。雅美急了,說,胡大發,你別太過分了,我不是你老婆了,咱們都離婚了。胡大發也大了聲音說,李雅美,離婚的老婆也是老婆,你跟我過日子的時候,你有過這么一回嗎?你拍拍自己良心,你們還沒結婚呢,就不顧他人的感受跑一起那啥。雅美推開車門就下來了,說,胡大發,你也不是啥好貨。要不是你跟蝦爬子那樣,我能家不像個家嗎?我李雅美哪點對不起你啊?
雅美迎著呼呼的冷風哭了起來。
半天,大發開了車門,出來勸雅美上車。雅美堅持不上車,也不走遠。大發過去拽,雅美看路過行人很多,就甩開了大發的手,再次進了車里。
兩個人進了車里再次吵起來。
雅美說,我愿意嗎,我快樂嗎,你還埋怨我。胡大發說,你要是能夠原諒我一次,咱們也不至于離婚。昨天晚上,我陪爸媽吃飯,心里堵得慌,好好的日子咋就過成這樣了。雅美恨恨地頂大發一句,你還滿肚子委屈了,你帶蝦爬子到我的床上偷腥吃,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你。胡大發拍著方向盤吼,你一晚上把那個眼鏡大夫都整得跟大眼燈籠似的脫相了,我也不能原諒你。雅美瞅著胡大發說,我們是離婚以后的事情,你們呢?你們那叫出軌!叫沒臉,叫無恥!胡大發,你也知道吃醋了,行,這就是報應,你也知道我當初的感受了?
胡大發氣得開了車門出來,出來以后覺得不妥,進去還得爭吵,憤怒之下一腳踢翻了馬路邊上的護欄。有民警趕了過來,喊:你干什么?胡大發說,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民警正色道,毀壞公共財物要賠償你知道嗎,把身份證拿出來。大發拒不接受檢查,兩個人就扭到了一起。雅美怕事情鬧大,趕緊開車門出來拉架。
好說歹說,雅美交了罰款才把大發弄到車上。倆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大發的手背不知道怎么弄的,出了血。雅美默默拿出紙巾來,遞過去。大發接了,按在流血的地方。他們都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是卸下了一個大包袱。
雅美說,開車去接懿可,事情還得繼續瞞著爸媽。
七
下午的聚會進行得很熱鬧。
大發一直主張去飯店聚餐,懿可第一個響應,雅美征求爸媽的意見。李朝陽不同意,王淑芬也不愿意去。不是為了省錢,還有另外的理由。李朝陽和王淑芬喜歡在家里吃飯,守著一大家子人,吃飯香。李朝陽說得好,在家里吃的才叫飯,像兒子志武那樣一天好幾遍地吃,吃的是局。風光是風光了,吃完也就拉倒了。
外孫女懿可很乖巧,摟著王淑芬的脖子一頓親。李朝陽高興,兩口子喜歡看到幾代同堂在一起的快樂,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見不到雅美和懿可的不悅也就沖淡了。雅美想跟爸媽解釋,李朝陽制止了。李朝陽說,雅美,工作要緊是對的,可是家也得管。家里就大發一個人,一個老爺們,吃飯就得將就。做女強人是風光,可是你得想想大發的不容易。
雅美聽爸爸這么說,臉紅了一下,看一眼大發,大發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忘了已經離婚的事實。在廚房忙著做菜的空當,雅美低聲提醒一句大發,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大發張羅得挺積極,知道李朝陽愛吃火鍋,就提議在家里吃。老式的銅火鍋都壓了箱底,雅美不同意在家里吃,是因為討厭炭火,怕在屋子里中毒。懿可也不愿意在家里吃,覺得還是去飯店比較爽,有服務員伺候,有消費的價值。
大發的手藝不錯,都是以前練的。雅美上班,大發就大包大攬了家里的家務活。酸菜絲切得細,是得有過硬的手藝的。這一點,大發很合格。酸菜劈下菜幫,拿菜刀背輕砸一下,左手平展,摁住菜幫,右手的菜刀平著移動,薄薄地片下一層,再片一層,本來就很薄的菜幫,一般的家庭主婦能夠片兩刀,大發能夠片三刀。動作嫻熟,手法也快,片好的菜幫摞起來,切出的酸菜絲很細。凍豆腐,粉絲,還有肉丸子,五花肉,大蝦,胡椒粉這些東西都得準備,大發很快就張羅好了各種調料。
大發很細心,以前沒用完的木炭也留著呢。銅火鍋很大,在樓道里生火怕鄰居們有意見。大發抱著火鍋下樓,外面的風大,炭火很快就生起來了。王淑芬怕凍著大發,喊懿可給拿了大衣下樓披上。王淑芬趴在窗口往樓下看,大發仰頭喊,媽,你關上窗子,等不冒煙了,我就端上去。雅美有些不知所措,離開這個家一年多了,原本熟悉的家對她來說變得有些陌生,干起活來也生疏了,甚至有時候走神。大發切酸菜的時候,雅美有些恍惚,那樣的場景,她太熟悉了。一個走進自己生命和生活里的男人,怎么就匆匆成了過客呢。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像電視劇里的情節一樣俗套卻又叫人無可奈何。
王淑芬一直夸贊這個能干懂事的姑爺,夸得雅美的臉上有些不自在。中途給大哥和二哥家打了電話。大哥腿腳不方便,正在張羅買樓,就不過去了,等哪天接爸媽去家里住。大嫂起早就出去做買賣了,李雙和女朋友一直黏在一起,也來不了。二哥志武答應得挺痛快,來的時候卻只有二嫂艷茹一個人過來的。艷茹說志武一會兒就到,直到吃飯了也沒有到。大發打電話過去問,志武就說臨時有個飯局,喝幾杯再過來,叫別等他了,先吃。
艷茹打扮得很入時,現在她主要迷戀兩件事情,一是股票,二是瑜珈。進屋以后她說的話也主要是圍繞著這兩件事情,當然也沒有忘記把自己那份粘豆包和小米裝好。王淑芬和李朝陽聽不懂股票的跌停補漲,不知道怎么插嘴。艷茹很爽快,當場就跟李朝陽保證,只要公公肯出兩萬塊錢,交給她來操作,股票一定能夠大賺。李朝陽當然不能掏錢給艷茹,艷茹就覺得很委屈,覺得自己的孝心沒有派上用場,就說,爸媽,你們啥時候想明白了,就把錢交給我。有錢不能放銀行里,那不是理財的正路,利息才幾個小錢。我最近看好一個股票,板上釘釘能夠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到時候想買后悔藥都沒有地方去買了。
看公公和婆婆對股票不感興趣,艷茹就轉過頭來跟雅美說瑜珈。而且馬上打電話給一個地方,說是瑜珈會館,跟自己如何熟悉,非叫給雅美辦張貴賓VIP的卡。雅美拗不過,只好說現在已經在另外一家會館辦了會員證。艷茹就不吱聲了,一門心思對付火鍋里的酸菜粉絲。
懿可今天格外活躍,端著酒杯敬姥姥和姥爺,然后敬二舅媽艷茹。雅美幾次奪酒杯都無效。李朝陽樂呵呵地說咱家喝酒是遺傳,孩子少喝幾口沒有關系,也不是在外邊,怕啥。懿可受到了鼓勵,開始敬雅美和大發。大發很配合,端著酒杯直往雅美這邊湊,雅美避開。懿可答應雅美和大發不把離婚的事情說漏,是每人收了一百塊錢的。現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這才多大啊,就這么物質。雅美真想揍懿可幾巴掌,可大發苦勸,還乖乖交上了二百塊錢。
酒席吃到中途,大發叫艷茹給志武再次撥打電話。志武在那頭說馬上馬上。也不知道這是啥馬,都快結束了,志武也沒有趕到,大家只能放慢了速度等等志武的慢馬。雅美出去打電話給二哥,才知道志武結束了一個應酬,從包間里出來,正好遇到一老同學在隔壁喝酒,于是就被拉進去了,看來一時半會是結束不了。
回到酒桌上把情況說了一遍,艷茹就提議別等了,咱們共同敬老爺子一杯,祝愿老爺子身體越來越好。大家都在響應,王淑芬偷眼看李朝陽,老兩口的眼睛里就都掠過了一絲惆悵。李朝陽早上就囑咐了,得病的事情不能說,孩子們都樂樂呵呵的,全家難得的一次團聚,不能因為得病影響了氣氛。日子還長著呢,以后慢慢滲透。
收杯酒還沒有喝完,就有敲門聲急促地響起來。懿可跑去開門,進來倆警察,問是胡大發的家嗎?懿可一點也不懼怕,問你們誰啊?找我爸干啥?警察說,有個案子需要胡大發配合,跟我們去派出所走一趟。雅美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胡大發究竟犯了什么事。這幾年胡大發在外面賺的錢可越來越多,雅美不是很清楚這些錢的來路。警察在門口一吵吵,屋子里吃飯的艷茹臉色就變白了,說,你們先頂一會兒,我看見警察心就突突,我去那屋躲躲。
誰都不知道艷茹想躲什么,扎進臥室就沒出來。王淑芬膽子小,手里的筷子先掉了,急著撿筷子的時候,又把酒杯碰倒了,酒杯“咕嚕嚕”地滾到地上,竟然沒碎。王淑芬的心稍安了一些。屋門口的懿可開始擋著不叫警察進來,這丫頭的膽子不小。警察出示了證件,胡懿可擋不住了,就朝屋子里喊,爸,你快跑!
胡大發笑了,站起來對李朝陽說,爸媽,沒事,我出去看看。李朝陽不放心,說,大發,你真沒做違法亂紀的事情?胡大發笑得很平靜,說爸,你看我這么多年了,我就從來沒有干過違法的事情,腳正不怕鞋歪。肯定我生意上的朋友出事了,叫我去公安局撈他們,這種事情每年都有。反正我也吃好了,我跟他們去一趟。
胡大發走了,雅美的心懸了起來。
艷茹從臥室里出來,懿可對二舅媽膽怯的表現很不滿。懿可說,二舅媽,你肯定干壞事了,咱屋子里數你的臉色不對。艷茹氣得瞅雅美,指責道,雅美,你看看你家孩子,咋這么沒大沒小的。我不愿意見警察,有啥不對了,警察找的沒有好人。
見全屋的人都看自己,艷茹趕忙閉嘴。
八
雅美在派出所里見到了胡大發和梁海生。梁海生的嘴唇被胡大發揍了兩拳,腫起老高,淤血了。嘴唇硌在了牙齒上,里面也硌破了。梁海生開始沒把胡大發放在眼里,直到真動起手來才知道這個胡大發的厲害。梁海生的體力也受到了影響,十幾個小時水米沒打牙,有點打晃,被胡大發兩個電炮打過來趴在地板上起不來了。
要不是雅美拼死護衛,胡大發還不住手。更叫梁海生氣憤的是雅美收拾一下,竟然跟著胡大發下樓了。半個小時以后,送外賣的才趕來。梁海生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喊著,我要投訴你。送外賣的嚇壞了,說先生怎么了?我哪里服務不周嗎?梁海生說,你來晚了,我挨一頓打你知道嗎。
在診所簡單處置了一下,梁海生就開始左一遍右一遍地撥打雅美的電話。雅美接了,說我在外面呢,海生你沒事吧?梁海生急了,說那個混蛋是怎么回事?打完我就沒事了,我們的社會是法制的社會,不能眼瞅著他踐踏法律的尊嚴。雅美耐著性子說,海生,我爸媽來了,在我前夫家,我先處理這邊,處理完了我就過去跟你解釋。梁海生沒來得及說別的,雅美的電話就掛了。繼續撥打,雅美又接了一次,這次沒等梁海生說話,雅美直接說,海生,昨晚你不是說愛我嗎,愿意為我付出一切嗎,包括你的生命,現在,我爸媽來了,他們不知道我離婚,他們年歲大了,想不通我離婚,也接受不了我離婚的事實,求求你幫幫我。我李雅美說話算話,這邊處理好了,我馬上就過去看你。
梁海生心里擔心雅美的安危。這個胡什么大發簡直就是個禽獸,三句話沒說完呢,就抬手給自己倆電炮,這樣的人素質太低,雅美跟他在一起簡直就是羊入虎口。不行,必須把雅美解救出來。梁海生不斷撥打雅美的電話,雅美再沒接聽。雅美不接電話,梁海生的心里就犯嘀咕,是不是雅美已經被這個禽獸給控制住了?越想越害怕,梁海生到派出所報了案。為慎重起見,他只說了胡大發傷害自己的事實,沒說懷疑雅美被控制虐待的猜測。
胡大發被帶進派出所,第一眼就看到嘴巴腫起多高的梁海生。胡大發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馬上過去熱情地跟梁海生握手寒暄。梁海生嚇得一哆嗦,本能地躲避。胡大發跟警察說,警察同志,這完全是誤會。我和梁大夫是親戚,我們倆鬧著玩的,鬧著鬧著就急了。梁海生蹦起多高,說,警察同志,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我跟他才不是親戚呢。他涉嫌故意傷害,你看這嘴巴子給我打的。胡大發笑了,喝點酒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那大嘴唇子你是自己磕桌子角上了,不信你叫警察同志自己看。
警察被他倆搞愣了,一拍桌子說,別吵吵,一個一個來。我先問你,胡大發,你們是什么親戚?胡大發想了想,說,就算是連襟吧。梁海生很激動,說,誰跟你連襟,我跟他沒任何關系,我也不認識他,私闖民宅跑我家去鬧事,上來就給我倆電炮。
警察盯著胡大發,你少跟我們耍滑頭,到底是咋回事。連襟咋還有算的呢?胡大發說,警察同志,是這么回事,這個連襟呢,跟一般的連襟不一樣。我老婆跟我過得好好的,他給撬過去了,這事換誰都得跟他急。我一直忍著,昨天晚上,我老岳父岳母大老遠從鄉下來,到我們家了,不知道我們兩口子離婚的事情。我就到處找我前妻,我一夜沒眨巴眼,給我前妻打電話,可這小子橫豎擋著不叫人家接電話。我找一上午,才算找到他家,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就是叫前妻回去把老人安撫好。是吧,這是人之常情,這小子都中午了,還在屋子里耍白條就是不叫我前妻走。警察同志,你說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他也沒跟我前妻登記結婚,憑啥就限制人家人身自由啊。
梁海生還沒來得及申辯,警察就批評了。警察說,梁大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破壞人家家庭在先,還不叫人家回去看父母,你這個事情必須做深刻檢討,派出所必須要找你們的院方反映情況。
胡大發附和著,必須反映。我是面慈手軟,從我前妻那論,咱多少還是有點親戚的,是吧。咱們是一個媳婦的連襟,那比親連襟都親。你跑派出所來給政府添麻煩是不對的,人民醫院的大夫有了矛盾也是人民內部矛盾,好說好商量。
警察一聽就逗樂了。警察看著倆活寶,不知道咋往下問話,正嚴肅不起來的工夫,雅美進來了。梁海生有口難辯,再不走估計會麻煩。雅美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叫胡大發趕緊跟自己回家,家里還有爸媽在焦急地等著呢。梁海生呢,一門心思想的是帶雅美回家,雅美在這個胡大發的身邊梁海生是不會放心的。
胡大發意猶未盡,在派出所門口跟警察套近乎,在街上還提議三個人一起吃燒烤。梁海生當然不去,但也不離開雅美。雅美看梁海生一直跟著,就只好面對這尷尬的局面。雅美說,海生,你先自己回家。我爸媽那不能露餡。梁海生看一眼胡大發說,你跟這個粗魯的畜生回去我不放心。
胡大發走出五六步了,聽見,品品覺得不是滋味。快速地回身,冷不丁就沖上來,一腳就踹倒了梁海生。雅美驚叫一聲,阻擋也來不及了。胡大發抬起腳來對準梁海生的屁股就一頓踢。
短短的兩天時間,雅美感覺怎么這么多事情都趕在了一起。平時啥事沒有,清閑得無所事事,現在倒好,按倒葫蘆浮起瓢。跟自己有關系的兩個男人都站在自己面前,雅美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尷尬。她拼死把胡大發拖到邊上,扶起捂著屁股呻吟的梁海生,好說歹說,梁海生才算答應沒有再次去派出所報案。雅美承諾,可以證明胡大發動粗打人的事實,但必須要等到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完。
給梁海生打出租車走了,胡大發訕訕地走過來。雅美感覺很累,她瞅都不瞅胡大發一眼,只顧自己在前面走。胡大發喊,雅美,你說咱爸媽到底怎么辦?雅美頭也不回,說,你是越來越沒素質了。
李朝陽和王淑芬見胡大發平安無事回來了,虛驚一場,都說警察肯定是搞錯了。大發挺得意,還要陪著李朝陽再喝一杯。王淑芬還是勸下了,堅持叫大家早點休息。李朝陽和王淑芬進房間睡覺了,客廳的沙發床被懿可給占領了,這丫頭醉得一塌糊涂,呼呼酣睡著。
雅美沒有辦法躲避,只能跟胡大發同居一室。安靜下來后,倆人都有了一絲尷尬。雅美沒有脫衣服,往床的一側一躺,大發瞅了瞅,抱了毛毯在地板上鋪好,朝雅美說,你也累了,脫了睡吧。
夜晚很靜,淡淡的月光透過窗子輕輕地舔著房間。本來很倦的雅美突然沒有了睡意。這個溫馨安寧的時刻,雅美曾經是那么愜意地擁有過。月光傾灑在床單上,像鋪滿了一地的帶格子的小碎花。雅美輕輕伸出手來,摸一把,月光如水,從手指的縫隙里滑落,屋內,依然潔白。
大發也一直沒有睡著,昨天一晚上的失眠,加上今天一整天的折騰,頭疼欲裂。起來找藥,卻不得要領,在夜色里鼓搗抽屜。雅美輕輕擰開床頭的燈,說,頭疼的藥在第三個抽屜里。大發愣了一下,隨即找到了藥,倒杯水,咕咚咚地喝下。大發嘟噥著說,雅美,爸媽沒說啥時候走吧?
雅美沒有看大發,耳朵卻聽得見大發的聲音,判斷出他喝完藥了,輕輕擰滅了燈。大發喝完藥,習慣性地走到床前,撩開被窩鉆了進去。雅美驚了一下,問,胡大發,你想干什么?
大發猛然也想起睡錯地方了,忙說,錯了。大發要走,雅美知道地板又涼又硬,嘆息一聲,說,算了,你在那頭睡吧,中間我放個枕頭。大發想一下,重又躺下,說,成。
九
王淑芬和李朝陽這一晚上也沒有睡踏實。李朝陽的腰一直疼痛難忍,王淑芬知道老伴在極力忍耐,只有關上房間門李朝陽才敢呻吟出聲。王淑芬幾次勸,還是跟兒女們說了得病的事情吧,李朝陽都不同意。李朝陽珍惜跟兒女們歡聚的場面,一個大火鍋擺在桌子上,熱氣騰騰地圍著一家子人,這樣的場景恐怕以后不會有很多次了。
睡不著王淑芬就陪老伴說話,李朝陽疼的時候就幫助按摩。外孫女懿可半夜醒了,到處找水喝,撞進房間來發現姥姥給姥爺按摩,就無限感慨著:我媽從來沒對我爸這么好過。他們倆分開就對了,按照姥姥的說法這是亂點了鴛鴦譜。
王淑芬只顧著給李朝陽按摩,沒有著耳聽。李朝陽因為疼,也沒有太在意。懿可出去以后,李朝陽覺出話里的味道不對了,問王淑芬,你沒感覺雅美和大發有點怪怪的嗎?這么一問,王淑芬也有些懷疑了。是啊,以前雅美對大發說話可從來沒有這樣,總是嘮叨這不對,嘮叨那不對。現在基本也不跟大發說話了,會不會兩口子打架了?看情況又不對,晚上人家在一個房間里睡覺呢。問問懿可吧,反正這妮子睡夠了,晚上起來上什么網。
懿可在客廳用筆記本電腦上網,見姥姥出來問,知道剛才自己說吐嚕嘴了,就呵呵笑著說,姥姥,你和我姥爺瞎琢磨啥啊,來,我教你上網。王淑芬不知道啥叫上網。懿可就說,姥姥,這網絡可神奇了,沒有它干不了的事情。
李朝陽出來上廁所,瞅幾眼,瞅不明白。就說,啥都干了?能給人看病嗎?懿可說,直接看病肯定看不了,可是不管得啥病,都能夠有介紹,還有醫院的名字呢。王淑芬本來想回屋的,聽見懿可這么說,就折回身來。李朝陽明白了王淑芬的意思,在沙發上坐好,哄懿可:懿可,你給姥爺查查尿毒癥是怎么回事。這病能治嗎?
懿可答應一聲,手在鍵盤上“啪啪”幾下子就打出了不少字來。懿可說,姥爺,找到了,我給你看看。哎呀,這么多,它是腎臟疾病晚期出現的一種綜合癥。是指患者不能通過腎臟產生尿液,因此,不能把體內的廢物和多余的水分排出體外,導致患者體內的電解質紊亂。從而出現心、肺、神經、以及血液等全身中毒癥狀。姥爺,下面不念了,這病沒有辦法治。
王淑芬也在邊上聽得一清二楚,顫聲制止,懿可,胡說啥啊。懿可爭辯著,姥姥,我沒胡說,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的,不信叫我姥爺自己看。現在的醫療水平雖然能夠換腎啊血液透析啊,也解決不了多大的事,我班張小米的爸爸就是得這個病。花了好幾十萬都沒治好,他爸才四十多歲,我們全校還捐款了呢。
李朝陽拉著老伴王淑芬說,懿可,早點睡吧。姥爺明白了。
進到房間里,王淑芬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李朝陽低聲說,哭啥?王淑芬說,這孩子也太沒教養了,啥話都說。你得的不是那個病。李朝陽搖頭嘆息一聲,說,老婆子,人早晚都得有一死,沒啥。我李朝陽這輩子也知足了。這么著,剛才懿可念的時候,我心里也在想,咱不能消極對待這病,我啥事都看得開。這幾天,先別跟孩子們說。咱一說,孩子們都該分心了。原來大夫說的時候,也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難怪人家笑話咱。
王淑芬邊擦眼淚邊說,要不明天咱們就去醫院做啥透析吧。李朝陽說,別,志文和志武家都沒去呢。孩子們過成啥樣,我得過去瞧幾眼,真要是在醫院治上,動刀手術弄景的,說不定就來不了呢。王淑芬聽了急忙往地上“呸”了一下,說,老頭子,你福大命大,咱們不會有事的。
早晨這頓飯大家都吃得心事重重的。雅美煮了小米粥,本來是想下綠豆的,王淑芬攔住,綠豆頭天晚上沒有泡上,跟小米一起下鍋熟不到一起。王淑芬這次想得很周到,小米和綠豆分別裝好,三份,家家都有。給志武家的那份,昨天艷茹都拿走了。艷茹走的時候也想帶著李朝陽和王淑芬一起回去,王淑芬沒答應,雅美和懿可剛回來,娘倆還沒好好嘮嘮。本來是打算下午跟雅美說說話的,無奈的是警察找大發,打岔打過去了。饅頭是買來現成的,以前都是雅美自己蒸的,大發不喜歡吃外面賣的饅頭,不好吃,帶著一股發酵粉的味道。雅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下廚房,進去竟然有了生疏的感覺。雅美的內心一直很抵觸,在這個家里她總能夠嗅到蝦爬子的氣味。
李朝陽還是在吃飯的時候開了口,說,晌午叫大發送我和你媽一趟,去你大哥家看看。電話也接不著,不知道在忙啥呢。
雅美和大發一起挽留。互相看一眼,都知道內心不是這樣想的,如此口不碰心也是沒有辦法。爸媽在家里逗留的時間越長,露餡的概率就越大。他們都想快點結束這樣尷尬的場面。
一大早就有人按門鈴,懿可跑去看了看,大呼小叫說,爸,又是警察,又來抓你的。大發急了,放下筷子說,這警察還沒完了,我去看看。
叫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大發過去開門,門從外面打開了。兩個警察在后面,六兒拎著鑰匙進來了。大發的腦袋“嗡”地一下子。雅美離開家的時候把鑰匙扔在家里了,六兒來了就收起來了,沒有想到這會兒她真用上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六兒回身跟警察說,我說的沒錯吧,這就是我家。
警察對視一眼,瞅著胡大發,認識。昨天在派出所就見過這位。看看雅美,再看看六兒,警察有些搞不懂了。警察說,胡大發,這個人說是你老婆,她在洗浴中心消費完以后不付錢,還動手打人。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我們依法……
大發緊一步拉警察到門口,說,警察同志,罰款啥的你都朝她要,禍是她惹的,跟我們家沒有關系。錢我可以借給她,你看我們家正吃飯呢,吃完我去派出所解決。警察說,那人我們帶走了?胡大發點頭說,帶走吧,這個女人就是地頭蛇,你們早點鎮壓早點為民除害,我們還要吃飯呢,回見吧。
六兒急了,指著胡大發的鼻子喊:胡大發,你太過分了,我才是你老婆。你說去洗浴中心給我送錢的,結果你一走了之,害得我在那兒沒吃沒喝的,手機還沒電了,這大冷的天,我連件棉衣都沒穿,你安的啥心啊。
雅美扶起王淑芬往臥室里拉,李朝陽板起面孔,說,都別走。姑娘,你說的話我咋不明白呢?
六兒瞅著李朝陽,“哇”一聲哭了,說,老爺子,你女兒雅美早跟我們家大發離婚了,離婚了你們還占著窩不給我倒地方,害得我被警察抓。胡大發,這回我說啥也不走了,我生是你胡大發的人,死是你胡大發的鬼,想趕我走沒門,你想一個大王帶倆二也沒門!
十
事情的確有點猝不及防。
李朝陽和王淑芬走不成了。不走待在這個已經不是女兒的家里,又算怎么回事呢。六兒罵得很難聽,好說歹說,在警察的協調下,六兒不鬧了,答應先出去待半天叫胡大發拿出解決方案。雅美一直低著頭,大發的臉也漲得通紅。懿可背著書包,不知道啥時候溜出去了。
王淑芬在六兒鬧的時候昏厥過一次,現在好多了,雅美給倒了熱水,老兩口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怒視這倆不爭氣的兒女。李朝陽嘆口氣,說,這幾天就覺著你們不對勁,啥事都遮遮掩掩的,假。你們離婚多長時間了?
大發說,爸,一年多了,雅美說不能叫你們知道。
李朝陽制止,說,你等會再叫爸,我沒有這個福分再當你爸。對了,我在這住了一宿,吃了幾頓飯,那豬頭肉和粉腸錢我都給你。
胡大發的眼淚掉了下來,說,爸,你這么說是打我的臉呢。雅美就是跟我離婚了,你還是我爸。過去你沒少疼我,我胡大發是有良心的人,不能忘了爸媽對我的恩情。
李朝陽呵斥,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胡大發,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你小子還沒有多少錢吧,這么快就學壞了?你還跟雅美離婚,你說,雅美要模樣有模樣,要工作有工作,還給你生兒育女,容易嗎?退一萬步說,雅美就是不對,你不能跟你媽和我說嗎。你自己拍拍良心問問,過去你跟雅美也沒少鬧別扭,我和你媽哪次偏向她了?
雅美抬起頭,說,爸,你別說了。離婚是我提出來的。
王淑芬急了,問,雅美,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離啥婚啊?你是不是吃幾天飽飯撐的啊,離婚弄景的叫人笑話吧?
雅美說,媽,你就別問了。我帶你們走,我有新家了。
李朝陽暴怒了,我不去。你再好的家我也不去,我們當老人的不圖惜那個,就是住高樓大廈吃山珍海味我們也不舒服也不香甜。雅美,大發,你們兩個都在這,跟我說說,因為啥?因為啥過不到一塊,過去苦日子的時候咋就過了呢,現在咋了?缺穿少吃的了?
胡大發搖頭,說,爸媽,這個事情是我不對。雅美總是忙工作,我們有點不和諧了,正好六兒知道疼我,我就一時糊涂,也仗著喝了點酒,就跟六兒……好了……一回。沒有想到,被雅美發現了。就跟我鬧起來沒完,你問雅美,我都下跪求她了,就是死活不給我機會。我一看倆人在一起耗著,都遭罪,就同意離婚了。
李朝陽嘆口氣,咳,老爺們辦事咋就不想想呢。這么大的事情,你們也該跟我們當老人的說說。就這么輕巧地糊弄過去了,那婚是那么隨便就離的嗎,還有孩子呢,以后孩子就得瞅著后爸或者后媽的臉色活著。雅美,大發錯誤在先,你罵他打他,都不過分,可是你辦事也太任性太有章程了。人沒準兒都得犯錯,犯完錯知道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能給一次機會就給一次。
雅美掉下了眼淚,“嚶嚶”地哭出了聲音。雅美自己都很驚訝,這是一年多來,她第一次哭出了聲音。
王淑芬長長地“嗨”一聲,說,養多少兒女操多少心啊。LHTuKbaMnewo5wwnsojVkA==大發,你拍良心說,那個小丫頭比雅美好在哪?
胡大發臉憋得通紅,瞅一眼雅美說,爸媽,今天我豁出去了,我也把話都跟二老說明白了,你們罵我打我也認了。我跟雅美過日子,我伸不開腰+BxVtARRaZnNELCQfSBeZA==。啥事都要遷就她,我不能吃大蔥,不能留胡子,不能哈哈大笑,不能吃飯吧唧嘴,不怕你們笑話,兩口子在一起親熱她都制定了時間,這過的是啥日子啊,我還是個男人嗎?六兒是不出眾,可是六兒知道心疼我,就是我生氣甩她倆嘴巴子,六兒也不會恨我。
屋子里一下子就沉默了。
半天,李朝陽緩緩地說,事兒我想得簡單了。也不都是大發的問題,雅美有些事情也不對。這么的吧,六兒那好好說說,那姑娘才多大,跟你年齡也不般配。你看現在這世道啊,塑料大棚把季節搞亂套了,你們這么搞對象把輩分也給搞亂套了。然后呢,雅美和大發再復婚吧。
王淑芬也勸,你爸說得沒錯。都互相讓讓步,兩口子哪有嚴絲合縫地對脾氣,你爸也愛吃大蒜大蔥,我開始也受不了,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我看你爸吃我也先吃幾口,你也吃幾口不就聞不著味了嗎?日子過到今天不容易,咋就不知足呢,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雅美這個主我做了,搬回來住吧。
胡大發瞅雅美,雅美盯胡大發,倆人都發傻。
李朝陽問,咋都不表態啊?啥意思啊?
胡大發只好替雅美說,爸媽,是這么回事,我跟六兒早搬到一起住了,雅美……雅美也有人了。這事……這事不大好整了。昨天公安局找我,就是雅美現在那人告的我。
王淑芬問雅美,是嗎?
雅美點頭。
李朝陽重重拍一下自己大腿,招呼王淑芬,老婆子,走。你們……你們也太不叫我省心了,辦的這事,都著啥急啊,離婚光榮啊,再婚榮耀啊,等一年半載你們就等不了啊。雅美,早知道你這樣,我當初砸鍋賣鐵供你念書干啥?啊,咱村子里的那些姑娘,哪個離婚弄景的了,你真給你爸長臉。
誰也攔不住盛怒的李朝陽,王淑芬收拾一下東西,老兩口推門而出。胡大發和雅美不放心跟出來,門口坐著哭得抽抽搭搭的六兒。六兒邊哭邊數落,我……招誰……惹誰了……你們在屋里……撒歡,我在外面……打蔫。
胡大發氣不打一處來,見六兒堵在門口,揚手就倆嘴巴子扇過去。雅美顧不得這邊打架,追下樓去。冷風中,李朝陽背著包大步往前走,王淑芬緊緊跟著,看雅美追上來,王淑芬沙啞的嗓子吼出一句話來,你們咋這么不叫你爸省心啊。
胡大發坐在沙發上生氣,六兒站在門口怯怯地看著胡大發。胡大發抬眼還想罵六兒,見六兒臉蛋子上的兩個巴掌印,臉也腫了起來。胡大發就趴在沙發上“嗷嗷”地哭喊起來,手還不住地拍打沙發。六兒嚇壞了,跑過去抱住胡大發,說,大發,都是我不好,我惹你生氣了。你別這樣,我也是著急啊。要不咱倆分開吧,我聽你的,只要你別傷心別嚇唬我行嗎。大發,為了跟你好,我爸媽都跟我斷絕關系了,我也沒有地方去了啊。
胡大發止住哭聲,抱緊了六兒。
門口有砸門的聲音。胡大發開門,發現是捂著屁股的梁海生。梁海生氣勢洶洶,吼,把李雅美給我交出來!
胡大發說,雅美不在這。
梁海生不依不饒,說,你真他媽的不要臉,都離婚了還纏著人家。今天我豁出去了,就是犧牲了,我也要解救李雅美!
胡大發拽著脖領子就把梁海生給拖屋里來了。梁海生說,你們想干什么?胡大發套上羽絨服,跟六兒說,我去派出所報案,這個男人私闖民宅耍流氓。
六兒擦干眼淚,點頭說,大發,你去吧,我知道了。
六兒把上衣“刺啦”一聲就撕開了,露出了里面紅色的乳罩,說,這樣行嗎?還有這臉蛋子也是他給我打的。胡大發點頭。六兒就從廚房把搟面杖拎了出來,帶著一臉蛋子腫起來的怒火,一步一步逼近了梁海生。
梁海生說,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咱們有話好好說不行嗎?我就是來找雅美的,不是來打架的,你們咋就這么沒有法制觀念呢?
十一
水泥廠在興旺的那些年里,在這座城市是非常有名氣的。當時這里還是城郊,卻興旺得一塌糊涂。水泥廠的家屬院曾經叫遠近的村莊羨慕得不行。那是最先建設起來的樓房,誰家再有雙職工,好日子就蒸蒸日上了。當年要想進水泥廠做職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根正苗紅不說,一個鄉還要層層選拔,專挑素質好的棒小伙。
志文就是第一批進廠的工人,目睹了水泥廠從興旺到衰落的全過程。剛進廠的那些年,志文工作積極認真,肯吃苦受累,很快就成為了勞動模范,還娶了同一個車間的“廠花”做老婆。那個時候,他們生產的水泥一種是建筑樓房用的,一種是支援油田建設的固井水泥,油田用的水泥任務來的時候就格外忙碌,志文帶著一幫工人哥們兒,從來沒有含糊過。有一回為了搶進度,志文連續工作了三天三夜沒眨眼,第三天凌晨的時候志文實在堅持不住了,正要去休息,車間的一個工人突然發生了昏厥。志文往外背工友的時候,一腳踩到了鉸刀上……
志文的事跡后來上了廣播電視,他的腿從此也落下了殘疾。那些年,志文是廠里的英雄人物,到哪都受尊重。李朝陽在志文出院的時候還被請到水泥廠,水泥廠的領導給李朝陽戴上了大紅花,感謝他為工廠培養了一個大英雄。
后來的事情呢,回憶起來就有些不堪回首了。好好的企業眼睜睜地看著走下坡路,不怕沒好事,就怕沒攤上好人。當官的一懈怠,整個企業就泄勁了,好好的廠子硬是給敗壞黃了。當官的都挺有錢,廠子卻是每況愈下,職工的待遇也不行了。鬧騰了好些年,不死不活地維持著。后來終于一刀切,把個水泥廠整破產了。眼睜睜地看著工廠里面長起了蒿草,看著挖掘機把工廠的大門推翻,那些陪伴工人幾十年的機器被拉走。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那些光榮的事跡都成了回憶,現在的境況是越來越尷尬,只丟下十幾棟家屬樓很不協調地矗在這。煤氣沒有,水電經常停供,暖器也沒有供暖公司愿意接手。周邊的地區發展得很快,原來的城郊轉眼間就被快速崛起的高樓大廈所包圍了,這里成了都市里的村莊。
志文家在三號樓的一單元一樓,房子面積不大,六十多平米,兩室一廳的結構。水泥廠黃了以后,靠近陽臺的地方,志文就鑿開往外擴展了一塊空間。志文腿有殘疾,一瘸一拐也干不了力氣活,水泥廠一黃,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沒有了。好在志文媳婦比較能干,她從娘家那兒學來了蒸饅頭花卷豆沙包的手藝,這個家基本上就靠她來維持著。志文現在沒有別的嗜好,不管心情好壞,都整幾口小酒一醉解千愁。
李朝陽和王淑芬還是被雅美追上了。一起打車過來,一路上李朝陽一句話也不說,懶得瞅雅美。王淑芬緩和過來了,就勸老伴李朝陽:孩子的事情都出了,也不能都怪咱家雅美。要不是胡大發背著雅美做出那種事情來,雅美也不能非得離婚。
李朝陽“哼”一聲,再沒有了下文。
志文媳婦白天要去賣饅頭,晚上才能回來。志文也不在家,問孫子李雙,李雙說爸爸去排隊買樓了。李雙跟女朋友一直在家里看電視,雅美進屋轉了一圈,感覺很清冷。就說,爸媽,大哥家屋子里太冷了,等大哥大嫂回來,吃頓飯還是跟我走吧。
李雙說,姑姑,叫爺爺和奶奶住我那屋,那屋有電暖風不冷。客廳里有點涼,晚上我睡沙發床,鋪上電褥子也挺暖和。雅美瞅了瞅李雙住的臥室,里面有電暖風打著還真不冷。雅美說,你們這小區真愁人,今年又沒有供暖?李雙回答,供暖也沒有人交費,家家都自己想辦法解決。我們樓上的五樓,自己安了火爐子呢。
李雙的女朋友長得小巧玲瓏挺乖巧,王淑芬一進門就拉著衣角奶奶長奶奶短的,嘴巴夠甜的,就是有點分不清楚是哪里的口音。丫頭說話“我”不說“我”叫“晚”,有點繞舌頭。李雙女朋友說,爺爺奶奶,“晚們”家其實一點都不冷,“晚”媽每天早晨就蒸饅頭,屋子里熏著可熱了。
李朝陽和王淑芬聽半天才明白這丫頭管李雙的媽媽也叫媽媽,這叫老兩口的心情大好,倆人商量著給人家孩子點見面禮,你看人家孩子多實在啊,管沒過門的婆婆叫媽這么順嘴不口羞,挺難得的。咱老李家的媳婦不用長得有多好看,通情達理,有孝順心就成,過日子臉蛋也不當飯吃,主要就是心思不差,跟咱一個心勁,把日子過紅火了最重要。
雅美一直跟著爸媽不走,其間電話響了幾次。雅美接了一下,是派出所打來的。雅美出去說話,警察在電話里說,你是李雅美吧,請你來派出所一趟。上次挨打的是你男朋友吧,剛才被一個叫六兒的女人又給打了。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雅美有點心力交瘁的感覺,回屋跟王淑芬說,那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們。王淑芬跟出來,拉著雅美說,雅美,啥事別想不開,你爸就那脾氣。好好的日子不過鬧離婚,你爸接受不了。雅美點頭,說媽我知道,你照顧好我爸,我看這次來城里我爸的氣色不咋好呢。王淑芬欲言又止。雅美說,我明天上午先去學校,然后就請假回來,給我爸賠禮道歉。我大哥家的條件也不好,明天我就接你們走。王淑芬嘆口氣,說,你就別管你爸和我了,你自己連窩都沒有了,往哪接我們。雅美說,我有男朋友了,是個醫生。王淑芬嘆息,說,依你爸那脾氣不能去,你們也沒有明媒正娶結婚辦事,就搬一塊住了,你爸的臉上掛不住。
雅美走了,王淑芬進屋,李朝陽的臉色逐漸緩和過來,跟孫子嘮起了家常。孫子李雙二十四五了,讀完了職業高中,學習的是摩托車修理,畢業后就在一家摩托車修理部上班,一個月也三千多塊錢。李雙的技術不錯,這點跟老爸志文比較像,都聰明,對機械修理有很好的悟性。志文現在心灰意冷不求上進了,他整天只知道跟酒較勁,最近也關心起李雙的婚事來。
李雙現在沒有上班,是他自己的技術過硬,正跟修理部的老板較勁,請假在家休息。李雙是修理部的技術大拿,沒有他干不了的活計,因為錢不多掙,李雙的心里感到不平衡,就想漲工資,或者自己籌錢開家修理部,自己做老板,啥事都自己說得算,掙錢也都是自己的。
李朝陽覺得孫子有出息,這樣才是干大事的男人。李朝陽支持李雙自己開修理部,李雙說差錢,這個修理部暫時開不了。王淑芬問開修理部需要多少錢,李雙就算了又算,其實賬都在那明擺著呢,沒有個十萬八萬下不來。租來的門市房不能太隨便,只有裝修好了,人家顧客才會來登門,這點女朋友小爽可以給把關。小爽的老家是鄉村的,幾年前來城里打工,一直在酒店做服務員,有時候也做迎賓員,穿個露大腿棒子的旗袍,開襟到大腿根那兒。可是李雙現在不叫小爽去繼續干了。李雙的理由很簡單,他跟爺爺和奶奶一五一十地分析。李雙說,爺,奶,你說,小爽是咱老李家的人,那就不能叫別人看大腿。那些酒店亂七八糟的,不穿這樣的衣服還不讓。王淑芬贊成孫子的意見,說,就是,挺大個姑娘家,露骨露相的不說,這多冷的天啊,冷風嗖嗖嗖地往下面吹,不作病才怪。
現在的主要問題還不是開修理部的事情,開摩托車修理部是后面的謀劃。現在主要是買樓房。小爽跟李雙結婚的條件就是有樓房,這點必須要解決。李朝陽說,買樓的錢可不少啊。你們有多少了?李雙馬上就蔫了,說哪有錢啊,只能貸款,首付的錢還沒有籌夠。可是小爽的老家那兒,凡是姑娘出嫁都得有樓房,這還不算,還有另外的附加條件。
李雙叫小爽自己說,小爽就說,“晚們”那誰家女孩子出嫁買樓房不算,還得拿錢五萬八,三金一腳踹,公公婆婆在門外。
王淑芬不明白“三金一腳踹”是啥意思,小爽就解釋說,三金是金項鏈金耳環金戒指。一腳踹是必須有輛摩托車,公公婆婆在門外就是進門不養老人,不跟老人一起住。
李朝陽瞅瞅王淑芬,老兩口倒吸一口冷氣。
李雙笑了,說,爺,奶,我跟小爽的感情好,那些附加的條件都不要了。就買樓房。我爸媽我和小爽也得管。
王淑芬笑了。說,還是小爽懂事。正說笑著,李朝陽感覺腰痛難忍,王淑芬趕緊給找熱水,卻找不著熱水袋。小爽這孩子機靈,跑臥室把電暖風抱了出來,對著李朝陽吹起來。李朝陽的汗珠子都疼下來了,強忍著。李朝陽問,你爸咋這半天還沒有回來?
李雙就實話實說,志文這是出去在一個新樓盤門口排隊等號呢。這都是第三天了,一直在那排隊。王淑芬想不明白,樓房那么貴,咋還那么多人排隊買啊,現在這人還是有錢。李朝陽心疼兒子,老大志文趕年也五十四歲了,歲月不饒人啊。他腿腳也不好,咋能一天一天在外面的冷風里排隊啊。
天黑的時候,志文媳婦騎著倒騎驢回來了。因為是一樓,有點動靜就能夠聽見。李朝陽和王淑芬起身,志文媳婦眼睛很尖,一眼就看見屋子里的李朝陽和王淑芬了,就隔窗叫了爸媽。
李朝陽和王淑芬對這個兒媳婦是滿意的,兒媳婦雖然不咋愛說話,可心眼不壞,尤其志文腿腳不方便以后,家里家外都是媳婦一手操持著。李雙念書的錢學手藝的錢都是志文媳婦一個人東家借西家挪湊夠的。李朝陽起身出去幫忙卸車,被志文媳婦攔住。李雙和女朋友也出來了,志文媳婦說,割點羊肉去,給你爺你奶包頓餃子。
王淑芬趕緊阻止,說,老大媳婦,家里有啥吃啥,別包餃子了。你這么晚回來,也夠累的了。李朝陽看到倒騎驢上有兩個大笸籮,上面還蓋著白色的棉被,笸籮里面的饅頭花卷豆沙包都賣沒了。邊上還有兩袋面粉,就想抱起來往屋子里拿。志文媳婦趕緊攔住,說,爸,你別拿,面弄身上還得洗。李朝陽心疼這個能干的兒媳婦,就說,有啥難洗的,再說是糧食也不臟。
蒸饅頭的房間就在陽臺那邊,連著廚房,邊上還有張折疊床。王淑芬打聽這張小床的用處,孫子李雙說,我媽愿意住這屋,這屋總蒸饅頭,暖和。叫她住別的屋打電暖風她舍不得電錢,晚上睡覺就扎圍巾,在這兒睡不凍腦袋。王淑芬聽了,鼻子就酸酸的。志文媳婦手腳很麻利,當當地剁餃子餡。李雙的女朋友也很懂事,把餃子面也和好了。和面的時候,志文媳婦囑咐了,你爺爺奶奶來了,要用廚房角落里最好的餃子面,不能用蒸饅頭的面粉。志文媳婦解釋說,蒸饅頭的面粉價錢便宜,因為用的是發酵粉,蒸出的饅頭看不出來,質量差點也沒有關系。
李朝陽忍了幾忍,還是沒忍住,說了自己的擔憂。李朝陽說,老大媳婦,咱做買賣掙多掙少不要緊,不能干坑人的事。志文媳婦就點頭,繼續當當剁餃子餡。直到吃上羊肉餡餃子,也沒看見志文回來。王淑芬嘀咕,這買樓咋還一天不著家。李雙搶先一口把一個餃子填嘴巴里去,說,每天都是我給我爸送飯。李朝陽詫異,咋?晚上也要排隊等一宿啊,這是啥樓啊?死冷的天,咱不排了。李雙說,幾百人都在外面排隊呢,一個挨一個,我爸是一百六十八號,后面還有好幾百人呢,都不敢走。這次排上號,等交首付的時候可以便宜一萬塊錢呢。
這餃子吃得就有點堵了。李朝陽放下碗筷,說,我去替老大排隊去,這死冷的天氣,啥人在外面這么耗著也凍僵了。李雙看看女朋友,說,爺,要不我和小爽去替替我爸,叫他回來吃餃子,也陪你說會話。
志文媳婦沒有撤桌,把餃子熱上,志文回來端上桌子就能夠吃了。志文帶一身冷氣回來,第一個問題就是問酒在哪,第二個問題是問李朝陽喝沒喝。李朝陽說,我不喝了,你喝點去去冷氣。
志文媳婦沒說話,拖著墻角的兩袋面粉進廚房。她拿根錐子挑面粉袋子上的線頭,三挑兩挑就找到了線頭,手一拽,禿嚕一下,面口袋就打開了。兩袋面粉倒進和面機里,加水,按動按鈕。王淑芬跟進來,見自己也幫不上忙,再次返回去。
志文的白酒三五口就喝進了肚子,他抹一把嘴巴說,餃子就酒,越吃越有。李朝陽皺眉,打聽排隊的情況。志文張口就開始罵街,從物價上漲罵到菲律賓警察,從排隊挨凍罵到房地產開發商黑心。這年頭,錢難掙,屎難吃,干點啥都不容易。
李朝陽一直皺眉看著志文,心里又愛又憐。這是自己的兒子嗎,那個曾經給自己帶來無尚榮光的兒子,叫自己胸前戴上大紅花到前面去講話的兒子?李朝陽心里突然就涌上了一股心酸,怎么覺得志文比自己還蒼老呢。
志文自顧喝酒吃餃子,說,就快開盤了,這號必須得守住,不能叫別人加塞。我今天看到房地產開發商老板了,這孫子,是咱們水泥廠原來那廠長的兒子,老子是勞模的時候,他還是小混子呢。爸,你忘了咋的?就那孫大疤瘌啊。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家現在拿他老子敗家的銀子成房地產開發的老總了。唉,這是啥世道啊,老子拼死拼活,給兒子買個房子都辦不到。要知道這樣,當初我才不進城,在老家做個農民不也挺好嗎,人家臭蟲和長臉,那個時候大鼻涕當啷一尺長,現在咋的,在農村要啥有啥,長臉連媳婦都換仨了。
李朝陽瞅著志文,想呵斥幾句,終于還是忍住了。
十二
電暖風打著,屋子里還算暖和。李朝陽和王淑芬都睡不著。老大志文喝完酒還是堅持著走了,把李雙和小爽替回來,他要繼續排隊。王淑芬心疼兒子,可是這隊必須要排。老百姓過日子,一年才能掙多少錢啊,遭點罪省點錢也值得。李朝陽想下半夜去替志文,王淑芬還是勸住了。李朝陽的理由很簡單,在家里也睡不著。王淑芬堅持說你是病人,你要是去也行,我也跟著去。李朝陽看王淑芬的堅持,妥協了。
李朝陽在黑夜里輕輕嘆息一聲。是啊,大兒子志文當初進水泥廠,那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情啊。這才幾年啊,日子咋就到了這種地步了呢。想不通真是想不通,要是知道在城里生活這么難,真不該當初叫孩子念書往城里的工廠擠。唉,誰有那個前后眼啊,能預知未來的那是神仙。可是知道未來的人過日子能有奔頭嗎?
王淑芬勸,老頭子,你就別自責了,這就是命。
是啊,這就是命,安排好了,你不想走也得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行唄,咱是騎驢的,前邊還有開車的,后頭瞅瞅還有走路挑挑的呢。外面突然就有動靜了,王淑芬和李朝陽都聽到了。外面有張沙發床,李雙和小爽睡在那兒。王淑芬側耳聽聽,聽不太清楚,外面的動靜很大,不知道是在喊雙還是爽。老兩口趕緊起身,準是這倆孩子打起來了。王淑芬邊披衣邊埋怨,這倆孩子,黑天半夜地打啥仗啊,肯定是因為買樓的事情吵吵起來了。
李朝陽沒覺,也起來一起出去拉架。推開臥室的門,發現客廳的燈明晃晃地亮著呢。沙發床上一片狼藉,李朝陽和王淑芬剛要喊,嚇得倆人把嘴閉上了,忙不迭地退回了臥室。李朝陽一把就把門關上了,王淑芬羞得不行,連說,這孩子,這孩子。李朝陽回到床上就憋不住吃吃笑起來。孫子李雙哪里是打架,老兩口推門才發現,這倆孩子一絲不掛大呼小叫地在一起打那種“架”呢。
李雙和小爽沒有發現爺爺和奶奶出來過,繼續旁若無人地爽啊雙啊地喊叫。夾雜著廚房里志文媳婦的呼嚕聲,都擠進了李朝陽和王淑芬住的房間。王淑芬說,我把門關嚴點,現在的孩子也管不了,沒結婚就跑一塊住。還這么大膽,男孩子還行,女孩子家里的大人也不囑咐囑咐孩子。這在早時候能行嗎,我年輕當姑娘那陣,爹媽看得嚴,自己也檢點,這么著就住一起,過了門以后婆婆不拿你當回事。李朝陽攔住,說,你別咸吃蘿卜淡操心了。老大媳婦累得呼嚕打得這個響啊,聽不著。王淑芬說,老大媳婦也夠難的,一會兒又該起早蒸饅頭了。李朝陽搖頭,說,時代變化太快了,我李朝陽是趕不上形勢了。看老大日子過得難,咱當老的不能看熱鬧。雅美那兒我生氣是生氣,可是錢上面不用咱操心,老二志武大小在單位也是個頭兒,媳婦穿戴溜光水滑的,也沒有孩子,咱也不用在錢上接濟。咱這回進城,得幫幫志文度過難關。王淑芬想說咱的錢還得治病呢。李朝陽看出了王淑芬的意思,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做兩次透析興許還能好了呢。
鬧鐘在凌晨三點準時響了起來。接著就聽見志文媳婦起來的聲音,上廁所,洗臉,然后廚房里傳來了做饅頭的聲音。兩袋面粉的饅頭都她一個人做,這項工作原來志文也是要做的,這幾天志文在外面排隊買樓,志文媳婦就得提前一個小時起來忙活。李朝陽和王淑芬也起來了,從臥室到廚房,必須要經過客廳。床上的孫子李雙和小爽激情過后都睡得呼呼的。王淑芬先出去探路,一眼就掃見了這倆孩子并沒有把衣服穿上。志文媳婦進進出出,像沒有看到一樣。倆孩子不蓋好穿好,李朝陽出不來。王淑芬示意志文媳婦,志文媳婦扭頭看了看,用粘著面的手撿起被子給倆人蓋嚴實。李雙睡覺發癔癥,一腳就蹬掉了被子,這下倆孩子白白的身子就露了出來。志文媳婦對準李雙的白屁股就是一巴掌,“啪嚓”一聲脆響。志文媳婦喊,穿上點。小爽嘴巴里嘟噥著翻身,看到王淑芬和志文媳婦站在床前,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扯過被子把酥白遮住繼續睡。
三個人做饅頭速度明顯快了起來。志文媳婦后來干脆就只管蒸了,都掐著點呢,二十五分鐘一鍋,蒸好的饅頭倒在案板上,快速裝進笸籮里,用大棉被捂上。王淑芬也幫忙撿饅頭,手指肚卻架不住燙,撿了十幾個就燙疼了。志文媳婦熟練地撿饅頭,說,習慣就不燙了。
天剛蒙蒙亮,兩大笸籮的饅頭花卷豆沙包都裝好了。李朝陽幫忙抬著放到倒騎驢上。志文媳婦穿上草綠色的軍大衣,圍上圍脖,囑咐王淑芬,媽,早晨煮點粥,饅頭也留下了,家里還有咸菜。王淑芬說,老大媳婦,你別管我們了,你騎車加小心。看著志文媳婦騎著倒騎驢消失在樓房的拐角處,四周還是一片蒙蒙的暗色,只有志文媳婦的清咳從很遠的地方傳回來。李朝陽鼻子發酸,忍幾忍,一滴眼淚生生被卡在了眼眶邊上。
回屋瞇了一小覺,就聽見李雙和小爽起床了。李雙嚷嚷著,誰啊,誰啊,往我屁股上糊一塊面。
小爽“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個早晨,寒冷的空氣變得有些快活起來。
十三
大白天的,小爽和李雙一起打噴嚏。小爽還天真地問,“晚們”也沒出屋啊,咋就感冒了呢?王淑芬想說都是你們半夜折騰不蓋被子鬧的,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王淑芬打心眼里服了,人家年輕的能做出來的事,咱當老的說不出口。
中午的時候,志文帶著怒氣回來了。志文緊急召集李雙和小爽開會。爺三個在一起研究對策,看意思是要有重大行動。王淑芬插話詢問,好半天才搞明白是咋回事。原來,開發商那孫大疤瘌說話不算話了,省一萬塊錢的事情作廢,這幾天的隊白排了。排隊的人氣不過,雙方發生了沖突,開發商調來大量的保安,動手傷人。這些排隊的客戶就緊急磋商,都回來召集人馬,要多帶人去鬧事,砸售樓處。主要是多帶西紅柿雞蛋什么的非殺傷性武器。
李朝陽聽王淑芬一說,也鉆進“前敵指揮所”參與了意見。志文提議,由兒子李雙去蔬菜批發市場批發一筐西紅柿,越爛越好。小爽想去買雞蛋,跑出去回來說,雞蛋漲價到四塊五了。人家超市還不賣臭雞蛋。志文氣得直罵,怪雞蛋漲價快。李雙很快就挎了一筐西紅柿回來了,說都準備好了,我同學不少都去呢。這下肯定熱鬧,售樓處那邊也有六十多個保安,都拿著滅火器和水槍呢。志文趕緊打聽他們哪來的水槍。李雙說,我同學有在消防隊的,那開發商雇傭消防隊的,有錢真好使。志文分析說,那咱也不怕,咱人多。這幫孫子,必須好好教訓一下。
小爽很勇敢地說,爸腿腳不好,你就放賴,見到警察就喊保安打你了。雙打完就跑,“晚”沒事,“晚”是女的,他們不敢把“晚”咋樣。說著小爽打個響亮的噴嚏。
爺三個抓緊時間吃口飯,西紅柿分好,志文接一電話,很興奮地匯報:都整好了,主要力量都是我家的人,我兒子和兒媳婦,都挺能打架的。
爺三個要出發了,這才發現門口被李朝陽和王淑芬給堵住了。李朝陽說,都給我在家老實地呆著,老大,哪有你這么當老人的,帶頭去打架,還叫沒過門的兒媳婦也去?啊?你這當老的表率是咋當的?
李雙瞅志文,說,我爺不叫去,咋整?
志文說,反攻的計劃都制定好了,我不去人家該說我臨陣逃脫了。再說,這西紅柿都買了,花了三十多呢。
李朝陽說,你們誰也不準去鬧事,我跟你們丟不起這個人。要不這樣,我跟你媽挎著這筐柿子出去賣了。
李雙說,這都是打保安的武器,不能賣。
王淑芬一著急,頭有點暈,站立不穩,幸虧小爽手快,一把扶住。李朝陽呵斥,老大,你媽的迷糊病都被你們嚇犯了。
志文說,爸,我白在外面凍了四五宿了,我遭那罪啊,屁都給凍出冰碴來了。這口氣我咽不下。李朝陽從懷里摸出兩萬塊錢來,捧著遞給了李雙。李雙愣住了,志文也愣住了。李朝陽扶著王淑芬慢慢走進自己的臥室,志文不再張羅出去打架了,顫了聲音說,雙啊爽啊,趕緊謝謝你爺你奶。
李朝陽緩緩地說,雙啊爽啊,你們別謝爺奶,我們也沒啥能水,就是盡點力,你們呢,少惹事,平平安安的,我和你奶就放心了。
志文一家沒有參與這次戰斗,小爽自告奮勇出去送西紅柿,想給那些需要武器的,結果剛到路口,就見一群pbvuBskpi+JcBBwd1NUQ0w==憤怒的人到處找武器,小爽也沒客氣,就假裝自己是菜農,這筐西紅柿賣了一百塊錢連筐都給人家了。
看了下午的新聞,才知道事情鬧得挺大。全城的警察都出動了,售樓處玻璃被砸,辦公桌椅遭到破壞,一群保安受傷,現場到處是碎雞蛋和爛西紅柿。當然警察也抓了領頭的幾個人,說他們是一群不明來歷的鬧事歹徒,市長還在電視上承諾一定會解決這件事情。幾個小時以后,電視上孫大疤瘌接受了記者采訪,一副笑容可掬的姿態,解釋說這完全是一場誤會,事件的當事人一個部門經理已經被解雇了,原來的承諾都算數,也就是說,這個一萬塊錢的優惠沒有問題。
志文和李雙都很高興,李朝陽和王淑芬的心也安定下來。小爽進來說,今天晚上要慶祝一下,還要把二叔一家和姑姑一家都叫家里來吃飯。李雙也出門去喊媽媽早點回來,沒想到李雙剛出小區門口,就看見媽媽騎著倒騎驢回來了。饅頭今天賣得很快,一打聽才知道是志文媳婦抓住了商機,聽說售樓處那邊要打架鬧事,兩邊對峙的人員很多。志文媳婦就騎著倒騎驢成功趕到,打架的雙方都餓得不行,又不能離開這地方,就都買饅頭花卷豆沙包墊吧墊吧。后來人越來越多,志文媳婦就給一起做買賣的其他人打電話,都叫過來。不大一會兒,賣擔擔面的、茶蛋的、煮玉米的、攤雞蛋餅的就都來了。不過也有件很生氣的事情,不大一會兒,竟然來倆工商的收稅,一個攤收走了兩塊錢。工商局的消息也太靈通了,跑哪追哪。相比之下城管的反應就不夠迅速,雖然也來了,但是沒收東西的車被人群隔在外面進不來。想把賣茶蛋的鍋拿走,賣茶蛋的拼死抵抗,幾個城管的就把賣茶蛋的摁倒了,這個時候有幾個路過的人拿手機拍照。城管的就趕緊丟下賣茶蛋的,到處去追打這幾個拍照的人去了。賣茶蛋的趕緊把鍋轉移到馬路中間,那兒人多,十幾分鐘一鍋茶蛋就全部賣掉了。
爺爺奶奶給錢了,而且還是兩萬塊,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孫子李雙和小爽謝了好幾次。售樓處那邊的架也沒白打,這一打,事情就解決了,志文一個勁后悔,說這架早幾天打多好,就早解決了,何苦把屁都凍出冰碴來了。
十四
請客的電話是志文分別打的。志武滿口答應說好好,晚上有個飯局,我推掉不去了。叫艷茹先去,我馬上就到。雅美接到大哥的電話,人已經到了小區外面,就說,我馬上到。聽說大哥要安排全家吃飯,就順便問買菜了嗎,知道還沒買,想到大哥家里也困難,雅美就改口說,你叫小爽出來,我在外面等她,我們倆一起出去買菜。
志文給胡大發打電話,其他人都不知道。胡大發和雅美離婚的事情志文一家也不知道。志文跟這個妹夫處得很好,李雙買房子的事情胡大發也知道,老早就第一個刨好了這個“坑”,所以吃頓飯順便把借錢的事情說了這是很關鍵的。李朝陽的兩萬塊錢徹底點燃了這個家庭的希望。志文跟媳婦一說,媳婦本來話就少,一感動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一個猛勁,扛了兩袋面粉往屋里來。和面的時候嘴里還哼哼起了二人轉。李雙笑了,偷著跟小爽說,我媽都十多年沒唱了。
胡大發接到電話沒敢跟六兒說,六兒臉蛋子上的巴掌印剛消腫,胡大發有點過意不去,就撒謊說生意上有應酬,叫六兒自己吃飯別等了。趕巧女兒懿可也要回來住,胡大發就征求女兒意見,是跟自己一起去大舅家吃飯,還是回家里,回可是回,不準對六兒挑肥揀瘦找別扭。懿可想了想就說,回家,你別管了。
胡大發托朋友找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的朋友恰好是派出所的所長,胡大發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挺辦事,六兒痛揍梁海生的事情就得到了妥善解決。六兒從胡大發這拿了兩千塊錢,給梁海生算是補償。梁海生一看也真鬧不過這倆混蛋,只得忍了。再說還有雅美那邊的好言安慰,雅美忙里偷閑還是來到住處給梁海生做了飯菜,冰箱里的東西也塞得滿滿的。梁海生感動得不行,就想上床以實際行動來回報雅美。雅美說還有事,心情也不好,叫梁海生好好養傷。
晚上的飯菜果然很豐盛。艷茹來得晚,進門先說雅美做的燉鯽魚不合適,紅燒是最好的。雅美就耐著性子說,二嫂,爸媽不愛吃甜口的,都口重慣了。再說,大哥家也沒有做紅燒的調料。艷茹就不說了,改變了話題。志文又給志武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說馬上就到,第二次還說馬上就到。李朝陽皺眉,說,別給他打了,他老在馬上下不來。
胡大發進來,艷茹首先吃驚不小。前幾天才知道胡大發跟雅美離婚的事情,沒想到他會來。想說破,看到婆婆的眼色,就憋住沒說。李朝陽不高興,也不看胡大發,胡大發叫爸,李朝陽也沒搭茬。王淑芬從中打了圓場,悄悄跟李朝陽說志文不知道離婚的事情,李朝陽就沒再甩臉子。
胡大發進廚房,雅美瞧見胡大發,很快倆人就都掩飾了尷尬,繼續扮演模范夫妻。雅美和小爽聯手做了八道菜。涼菜少做,天氣冷,燉菜多做,熱乎實惠好吃。菜錢都是雅美出的,小爽這孩子挺仗義的,爭執了好半天,非要自己掏錢。小爽昨天晚上有點凍著了,老打噴嚏。雅美問怎么了,小爽就紅了臉說爺爺奶奶來了,她在客廳住的。雅美就問那李雙住哪,小爽吞吐了半天沒好意思說。
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征求了艷茹的意見,就不等志武了。志文宣布開席,叫李雙和小爽敬酒。連敬三杯,然后不等大伙動筷,志文就開始借錢。李朝陽有些不悅,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志文請客的真正用意。李朝陽插話說,老大,你得容大伙吃幾口再說,這么性子急干啥?艷茹陰陽怪氣地表態,說怪不得大哥一年從頭到尾也沒有張羅過這事,原來是有求我們啊,辦事不能現用現交吧?志文笑得挺尷尬,說我這不是激動的嗎,爸給張羅了兩萬塊錢,我就看著希望了。買房子這么大的事情,找誰能好使啊,還不是自己家的人。親不親,打折了骨頭連著筋呢。
艷茹的臉色馬上就不好看了,王淑芬趕緊小聲跟艷茹解釋,艷茹啊,這兩萬塊錢是借你大哥的。艷茹就笑著說,媽,那你也得借我兩萬。王淑芬以為艷茹是在開玩笑,就說,中中,十個手指頭咬哪個媽不疼啊。還是胡大發挺會打圓場,就說,大家都餓了,不能光灌一肚子酒,先吃點。
飯吃得很熱鬧。李朝陽趁大伙沒注意,拉了志文出去說話。外面風很大,也很冷,門一開,身子就打了個冷戰。志文說,爸,有啥事不能在屋子里說啊,也沒有外人,今天我必須把錢都敲定了。這房子我看有希望了。李朝陽說,老大啊,我和你媽那兩萬塊錢不是給你的,是給我大孫子李雙的。你跟艷茹和志武呢,也別瞎說,就說是借你們的。你嘴現在咋這么快呢。這話還沒落到地上呢,你先公布出去了。志文訕笑,說,我沒想那么多,就想拿爸的兩萬塊錢拋磚引玉,叫他們也都借我。李朝陽說,還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訴你。胡大發的錢不能借,咱做人得有骨氣和志氣。爸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廠子黃了,對你的待遇也不公平。可是咱老李家的子孫個個辦事都得厚道,做人也得厚道。志文被李朝陽說得一愣一愣的,說,爸,你啥意思啊,妹夫借我那是一大炮錢,我全指望他呢。李朝陽嘆口氣,說,胡大發和雅美早都離婚了,一直瞞著大家伙。我和你媽這次來才發現。你啊,自己想辦法吧,別跟大發開口了。志文一下子就蹲在墻根了,直勁拍大腿,嘴里唏噓著,哎呀,哎呀。
李朝陽回到桌子上,李雙正給二叔志武打電話呢。志武在電話里說真來不了,本來都下樓了,單位的局長給他打電話,叫去給送錢買單,到那就走不了啊。局長對自己非常信任,交待的事情必須自己辦。局長也不容易,前段去洗浴中心把尾巴骨摔骨折了,還沒好利索呢。李雙就在電話里說,我二嬸在我家呢,我想買樓結婚,你們得幫我點。志武在電話里說,你跟你二嬸說吧,我們家都她說得算。
志武的電話掛斷,李雙就叫小爽給艷茹敬酒。李雙張嘴借錢,艷茹趕緊說,這酒我得喝,孩子長大了懂事了,我當嬸子的心里高興。我有幾個錢不假,可是都押在股票里。這股票貓一天狗一天的也不咋好,這樣,孩子張嘴沒多還有少,我在家這個位置你們也都知道,說得不算。今天回去,我跟志武商量,大事都是由他定。
艷茹的球傳得不錯,面子上也挺好看,錢也沒有說具體借給李雙多少,酒也喝得挺體面的。志文回到桌子上,眼圈就紅了,端起酒杯來瞅著雅美和胡大發。雅美從李朝陽剛才出去就明白爸找大哥說啥去了。雅美趕緊說,大哥,你啥也別說了,哪天我拿三萬塊錢過來,絕對不能耽誤李雙買房子。志文拍了拍胡大發的肩膀,說,妹夫,你說這么大的事,我咋就不知道呢。胡大發也意識到跟雅美離婚的事情瞞不住了,既然李朝陽和王淑芬都知道了,也就沒有繼續隱瞞下去的必要了。胡大發也動了感情,說,大哥,都怪我不好。志文端起酒杯說,大發,這些年大哥就心疼你。沒事,跟雅美離婚了,你也是我妹夫,我正合計著錢打不開捻呢。你們離婚了,就算兩家了,雅美出三萬,你也得表示表示。
李朝陽正在喝雞湯,聽志文這么說,“噗”一下子就喝嗆了。王淑芬趕緊給拍后背,半天李朝陽才緩過來,指著志文說不出來話。胡大發站起來,說,大哥大嫂,雙,我胡大發不是看熱鬧的人,借錢的事情沒有問題,只要你們開口了,我就盡力安排。
門“砰”一聲被撞開了,六兒怒目站在門口。六兒朝著一屋子驚愕的人說,胡大發,你現在學的一個屁都八個謊了,你是要我還是要她!
十五
晚上志文帶著李雙和小爽進行了統計。覺得戰果還是比較輝煌的。志文媳婦一直在廚房忙活,這么多的盤碗和剩菜剩飯都得安排好,收拾干凈。接下來繼續和面,這些活計志文媳婦重復了十幾年了,枯燥無味得變成了一種程序。每天都得重復去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春節的時候休息十天八天的,其他時間都是跟饅頭花卷豆沙包打交道。
志文叨咕,李雙拿筆記錄。李朝陽給兩萬,雅美借三萬,胡大發也借三萬,自己家有五萬,志武那兒不好說,這兩口子說話沒準兒,云山霧罩的。但是借錢的時候你不能不找他們,你不找到時人家還會挑你理,不借給你錢不說,艷茹還得埋怨你瞧不起他們。找了呢,結果也好不到哪兒去,艷茹往志武身上推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最多能夠借一萬,還不如不借,因為借來不久,艷茹就會哭窮跟你要賬。不提借錢艷茹比誰腰桿都硬氣,說起股票那更是頭頭是道。
這樣算來,手里就有十三萬了,首付沒有問題了。雅美和胡大發的離婚是一個意外,這個意外叫志文多借了三萬塊錢。沒有誰關注他們為什么離婚,直到六兒來罵街。李雙要出去揍這個女人,可是這個欠揍的女人是胡大發喜歡的,李雙的錢還沒借到手就不好意思動手。小爽看李雙不動地方,也不動。志文媳婦只顧著吃飯,誰來罵街也不會在意。志文的話更是叫人啼笑皆非。志文站起來勸六兒,說,他老姑,你消消氣,一起吃口唄,飯菜都不涼。你侄子李雙要買樓,你看你能出多少。雙,爽,趕緊給你老姑拿碗筷。
六兒就有點不知所措了,這飯菜怎么吃啊。自己怎么成功接替了雅美成為“老姑”了呢。胡大發拉起六兒就走了,六兒再晚走也不行,就這樣李雙和志文還追出來好遠呢。他們想借錢買房子都快瘋了,逮誰跟誰借,特別認親。到大街上才知道六兒是懿可帶來的。六兒請懿可吃了火鍋,給了懿可一百塊錢,懿可就帶著六兒找來了。六兒比懿可大幾歲,倆人看著像姐倆。
李朝陽和王淑芬沒有出來,艷茹臨走,非要帶著李朝陽和王淑芬,話里夾槍帶棒一頓數落,大意是大哥家的條件不好,叫老人受了委屈。李雙就跟二嬸說,爺爺奶奶睡最好的屋子。艷茹不聽,繼續要帶著老人走。雅美勸二嫂說,今天天晚了,外面還挺冷,等明天再來吧。艷茹見帶不走李朝陽和王淑芬,竟然動了氣。找老人到臥室說話,艷茹說她看好了一個股票,需要買進再賣出,要李朝陽和王淑芬也借給她兩萬塊錢。李朝陽上來了脾氣,把門摔得很響,艷茹嚇得逃出了屋子。臨走的時候說了,做老人的必須一碗水要端平,對待老大啥樣對待老二也得啥樣。
雅美在屋里也沒待多久,剛才六兒的氣勢洶洶叫雅美感到無比恥辱。有時候雅美很羨慕六兒,可以口無遮攔啥話都能罵出口,不用考慮。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盡管胡大發給了她兩個嘴巴,可是臉蛋還沒消腫,就跟胡大發好了。這點雅美做不到,一個人天生是什么坯子,后天很難改變。雅美不知道跟爸媽說些什么,現在自己沒有地方住,除了學校的宿舍,就是梁海生的家。接不走爸媽,只好打電話給二哥,叫志武明天把爸媽接過去。
李朝陽和王淑芬出來,堅持要住客廳的沙發床。志文不答應,李雙和小爽也不同意。志文晚上不再去排隊,也跟老兩口擠一個屋子。王淑芬把電暖風拿出來,要給李雙和小爽取暖。倆孩子都很懂事,堅決不要,還說不冷不冷,說著說著倆孩子就打開了噴嚏。王淑芬心疼得不行,堅持不過志文,就只好算了。本來想跟志文再聊幾句,志文頭一碰枕頭呼嚕就上來了。志文媳婦打開折疊床也嚴格按照自己的作息時間休息了。老兩口只好上床休息。
知道睡不著,知道會疼痛。李朝陽現在最怕夜晚。夜晚來了,漫長的疼痛也開始了。夜晚的安靜助長了病魔的肆虐。李朝陽說,老大家的事情也解決差不多了,咱也只能有這么大的能力,明天去老二家吧。王淑芬說,在志武家也不想多待,受不了艷茹的嘴巴。到那看看,住一晚上咱們就趕緊去醫院吧,實在不行,我跟雅美說了你得病的事情吧。別再瞞著孩子們了。
李朝陽搖頭,說,不用。雅美這孩子脾氣是犟點,可是心思不差。要不是到了沒有辦法過的地步,也不會跟大發離婚。王淑芬點頭,說老頭子,你總算想明白了。一個女人家,你說誰愿意鬧離婚啊,還不是逼到絕路上了。咱們當老的就別給孩子出難題了。李朝陽揉著疼痛的部位說,我是心疼孩子,懿可怎么辦啊。那個六兒比懿可大不了幾歲,以后的亂子多著呢。
睡到半夜的時候,外屋的李雙和小爽又開始“打架”了,這回李朝陽和王淑芬都沒有起來。王淑芬說,這倆孩子太不像話了,不怕凍著啊。李朝陽憋不住,說,我們老李家也沒有這樣的啊,難受好受這種事也不能喊出來啊。
十六
志武很鄭重地開車到胡大發樓下,給胡大發打電話。胡大發正在六兒的被窩里睡覺,懿可要去上學,接了電話喊,六兒,你老公的電話。六兒說,誰打來的?懿可笑嘻嘻推開臥室的門說,我二叔。
胡大發一枕頭把懿可打出了門,趕忙起來穿衣服。懿可背著書包在樓下看到志武,喊了聲二叔匆匆走了。少頃,胡大發下樓。志武說,大發,跟我去大哥家接一下爸媽。胡大發答應著上車。
李雙和小爽真都凍著了,感冒嚴重,小臉蠟黃。志文媳婦起早騎著倒騎驢走了,志文一瘸一拐去喊診所的大夫。私人診所的大夫不錯,來給倆人都扎了點滴。算一下錢不少花,兩瓶點滴要一百五十多塊。志文說,還不如再買一個電暖風呢。不能省錢給大夫。
志文出去買電暖風了,志武和胡大發開車到了門口。進門看見李雙和小爽掛點滴,志武就直接朝李朝陽和王淑芬的屋子里喊,爸媽,趕緊收拾一下上車。我來接你們來了。李雙從來對這個二叔都是敬畏的,二叔現在混得不錯,深得領導的信任,穿著也體面。李雙不失時機跟二叔匯報了借錢的情況,志武聽了,點頭說,這件事情還得跟你二嬸商量,我們家從來都是你二嬸說得算。小爽聽不過,插嘴說,二叔,“晚”二嬸說你說得算。
志武的臉色不咋好看,有點怪這個沒過門的侄子媳婦話多了。胡大發拿著李朝陽和王淑芬的東西出來了。李雙說,別啊,我爸媽都沒在家,爺奶,你們先別走啊。我和小爽還沒跟你們待夠呢。倆孩子舉著滴流瓶子一直追到小區門口,李朝陽回頭看看孫子,心疼往回推。小爽就說,爺,你和“晚”奶在二叔家住幾天就回來。李朝陽答應著,心里喜歡孫子媳婦的實在。雖然晚上叫得有些不像話,可那是跟自己的孫子,這么實心實意的女孩子現在不多了。
在來時的車上,胡大發試探著問了志武,志武也沒有隱瞞,說自己知道胡大發和雅美離婚的事情,所以沒有上樓坐坐。志武說得好,親戚不能斷,雅美是雅美的,咱們這些年的感情在這擺著呢。再說,你做買賣的很多事情,二哥哪件沒幫忙啊。胡大發連連點頭。
拉上李朝陽和王淑芬,志武的車子開得飛快,這次沒有直接回家,在城里兜了兩圈,然后拐到一家粥鋪停下了。胡大發說,二哥沒吃早飯呢?志武說,我帶爸媽嘗嘗城里的粥好吃嗎。胡大發就贊成,說,行,我請爸媽吃。
李朝陽心里不高興,志武這個時候才露面,還帶著胡大發,不知道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王淑芬低聲猜測,覺得志武是在給胡大發做工作,叫他不要那個六兒,跟雅美復婚,這樣想的話,李朝陽的心里就不反對了。進了粥鋪叫李朝陽和王淑芬點粥,李朝陽說,我們都在你大哥家吃飯了,要吃你們吃吧。
拗不過李朝陽,胡大發和志武就分別點了粥和咸菜。志武特別要了包間,這里比較封閉。喝粥的過程中,志武一直沒有說話,這叫李朝陽和王淑芬等得有點著急,對視半天,王淑芬差點自己開口跟胡大發說。
志武總算喝完吃飽了,擦擦嘴,把包間的房門關上了。李朝陽和王淑芬總算松了一口氣。都看著胡大發。胡大發也意識到了,這三個人今天是有話跟自己說,趕緊坐好,聆聽教誨。志武醞釀一下情緒,說,大發,咱哥們兒也不是外人,我今天就直說了。王淑芬說,老二,有話你就說,你看你又喝粥又吃咸菜的干啥?胡大發也笑了,說,就是,二哥,你還不知道我胡大發嗎,你說吧。要是跟雅美的婚事,確實有點為難,我這邊的六兒解決不了。我倆吧年齡差得太多,她父母都不叫她進門了,跟她斷絕了關系。你現在是把六兒攆走,她上哪去啊。還有雅美那兒,他們也搬到一塊住去了,有難度啊。
志武哭喪著臉,“噗通”一聲就給胡大發跪下了。三個人被志武的舉動給嚇住了。胡大發說,二哥,你看你,我還不知道雅美啥意思呢,你就給我下跪。這不成心叫我為難嗎?志武說,妹夫啊,你這事不算啥啊,跟誰過還不都是那么一回事,我下跪不是為了你和雅美的婚事,主要是我遇到麻煩了。你必須得幫幫我,還有爸媽,也得幫我。
李朝陽和王淑芬互相瞅瞅,敢情人家志武可不是為了雅美的事情來找胡大發的。胡大發也鬧愣了,說咋了二哥,你站起來說話,別跪著啊。
志武被拉起來,一五一十地開始講述。
志武說,我們局長犯事了。我跟著吃瓜落了。李朝陽急了,說,你小子一直不露面,我就知道你不會有好事,果然吧,咋回事啊,你們局長犯事了,你也跟著攙和干壞事了吧?志武說,是這么回事,我們局長的情人揭發他了,還把局長跟她上床的裸照給公布出去了,網上都滿了。局長被雙規了,我也跟著好不了。
胡大發明白了,說二哥,你也跟著拿錢了?志武說,有一次我跟局長辦事,人家招待我們,局長非要去洗浴中心,結果尾巴骨摔折了,我一直照顧局長,他一感動,就給了我十萬塊錢。這事不大,可是萬一局長說出來我就麻煩了,這個官肯定得丟。胡大發說,你叫我怎么幫你?
李朝陽生氣地站起來說,花臟錢睡涼炕早晚是病。你啊你,咋這么不爭氣。
胡大發勸阻,說,爸,你先別訓斥二哥,咱們分析一下,看到底怎么解決。志武說,時間緊迫,我們局長的事不少,一時半會還交待不到我這兒,我怕萬一他啥事都記得咋辦?我就惹禍上身了。只要被查出來有事,這輩子都別想翻身。只要我拿出十萬塊錢來,裝好信封,就鎖我辦公室的保險柜子里,專等著紀檢委找我,一找我,我就交待說,局長辦事的時候是給過我一個信封,叫我保存的,就鎖單位保險柜子里呢。這樣我就洗清身子了。
王淑芬說,那你還不趕緊把錢送回去。志武說,錢沒有了。王淑芬問,錢給艷茹了?志武垂頭喪氣說,沒有,給艷茹我就知道怎么辦了,艷茹的錢都炒股呢。李朝陽說,你自己的事情,你找大發干啥,叫你媳婦把錢拿出來。志武說,爸,你知道啥啊,妹夫,你無論如何都得幫我,幫我先把這十萬塊錢湊齊了。等過了這陣,我就想辦法還給你。胡大發沉默了一會兒說,二哥,你看這十萬塊錢也不是小數目,昨天晚上還答應給大哥拿過去三萬。這么多,叫我一個人張羅,有點費勁。還有,你不跟爸媽把這十萬塊錢的去處說明白了,爸媽也不能叫你從我這兒借錢。
志武瞅瞅李朝陽和王淑芬,眼淚掉了下來,說,這十萬塊錢,去年被一個女的給騙去了。她說她懷孕了,要給我生一個小孩,非得要我拿錢,我就把十萬塊錢都交給她了。哪里想到她欺騙了我,肚子里根本沒有我的小孩,拿著錢跑了。這事我也不能跟艷茹說啊。
李朝陽重重嘆息一聲,點著志武說,你啊你,你給我們老李家丟大人了。警察把你抓走就對了。國家培養你一回,你就學會了外面養女人。你……你養也行,你倒是有能耐養得住啊。
好半天李朝陽才息怒不再說話了。胡大發知道需要自己表態了,就站起來說,爸媽,我跟二哥的關系雖然處得不錯,可是這十萬塊錢也不是小數目。我能幫他,但是我需要二哥給我寫借條,二老也得簽字給我證明一下,你們看行嗎?
李朝陽不看志武,不點頭,也不搖頭。王淑芬說,行,大發啊,你是好孩子,媽沒白疼你。這個手印媽摁,你二哥要是敢不還這筆錢,媽就是砸鍋賣鐵也得還你。
志武開車拉著胡大發去取錢了,胡大發拿走了摁著王淑芬和志武手印的借條。李朝陽的心里不好受。說好了去志武家的,兩口子到了志武家的門口下車,卻沒有往小區里走。王淑芬說,老頭子,咱別進去了。我看昨天晚上艷茹的意見很大,老大說他們買房子咱拿了兩萬,艷茹的眼珠子都紅了,咱要是去了她家,鬧不好剩下的兩萬塊錢也拿不回來了。
李朝陽點頭,說,有多少兒女操多少心啊。艷茹和志武也都看見了,不去就不去吧。這么氣派的樓房,咱這身子住著也不舒服。
十七
三天后,忍無可忍的艷茹打到了大哥志文家里。艷茹絲毫沒有客氣,跟志文家要人,埋怨大哥一家沒安好心,這次就是為套老爺子老太太的錢。志文一家被罵得莫名其妙,說爸媽被你家志武接走了啊,這幾天,你們沒在一起啊?艷茹說,志武根本就沒接爸媽,他這幾天都在單位加班沒回家。兩萬塊錢借可是借你們了,但必須要打欠條給我。
志文就笑了,說老二媳婦,不管是借的還是給的,那都是老太太和老爺子心疼大孫子的錢,你跟著起啥哄?有本事你也生個一兒半女來。一句話說到了艷茹的疼處,更加不依不饒非要志文家出個兩萬塊錢的借條。李雙不滿二嬸的瞎鬧,給二叔打電話說明情況。志武正忙著自己的那檔子事情,接了電話就說,我們家你二嬸說得算,啥事都她做主吧。
志文媳婦老實得一句話不說,可小爽不是善茬,見艷茹跟婆婆說話像訓斥孫子一樣,就搭言說,二嬸,“晚”奶奶爺爺給“晚”和李雙的錢,憑啥打借條給你啊。艷茹認為,老爺子和老太太這是偏向,三個兒女住了兩家,唯獨沒有到自己家去住,明擺著是別人家都給了錢,就是躲著自己家。既然老爺子老太太是倆兒子養著的,那么他們的錢就是哥倆共有的。借你們家兩萬,萬一老人沒了,這錢不能黃了不要。假如老人去世了,你們做大哥大嫂的必須拿出一萬塊錢來給我。
話不投機,厲害的艷茹就動手打了志文媳婦。志文過來幫忙,腿腳不好,被艷茹一下子給推面里去了。見二嬸動粗,李雙就急眼了。小爽怕男人動手不好,就自告奮勇說,李雙你別管,“晚”和媽一起教訓她。在兒媳婦的帶領下,志文媳婦很快就學會了打架,一雙蒸饅頭的手有力量,很快就占了上風。小爽打架很有心得,艷茹的乳罩都被這娘倆給拽掉了才逃出門去。
事情鬧大了。艷茹報案,派出所介入調查。派出所來人,志文媳婦抱著饅頭笸籮死活不離開饅頭花卷豆沙包。幸虧小爽拎著艷茹的乳罩大包大攬。小爽被帶走,李雙就給胡大發打電話,叫胡大發趕緊想辦法往回撈小爽。胡大發找志武,協商解決。事情總算得到了平息,可是老太太和老爺子的去向成了謎。兩家人都在氣頭上,全然忘了老太太和老爺子的問題。胡大發開始往鄉下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老太太的侄子媳婦,說老爺子和老太太進城看病一直沒回來呢。胡大發的心就“咯噔”一下,原來老爺子和老太太進城是來看病的,也沒聽他們說起啊。那天從粥鋪出來,胡大發和志武是把李朝陽和王淑芬拉到小區門口的,怎么老人就沒有上樓呢?他們去哪了啊?胡大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雅美的電話也打不通,為了避開胡大發,她的手機換號了。胡大發只好去學校找,學校沒有,再去梁海生家里找。
梁海生開門去上班,見胡大發倚在門口,以為他又是來揍自己的,嚇得臉色煞白,不是好聲地喊雅美救命。雅美開門出來,氣也不打一處來,沖著胡大發說,胡大發,你太過分了,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好嗎?
胡大發無奈地說,爸媽丟了,我都找了一天半了,找不到。
雅美當時就站立不住暈了過去。
現在的情況非常滑稽,雅美承受不住打擊住院了,懿可在上學不能耽誤學習,志文和志武家正在內戰,都在說自己的理,只能由六兒在醫院給雅美跑手續,胡大發和梁海生尋找李朝陽和王淑芬。開始梁海生還對胡大發有所戒備,倆人待的時間長了,竟然感覺彼此還是不錯的人。梁海生覺得胡大發這人其實挺講義氣的,這可是前妻的爸媽,看胡大發是真著急。最后倆人竟然惺惺相惜起來,吃飯的時候搶著買單。
胡大發和梁海生到處找老人,無果。報案,警察調出了志武家小區的錄像來,查到那天的情況,李朝陽和王淑芬在小區門口逗留了一會兒,沒有進院子直接走了。胡大發盯著畫面跟警察說,調出這段錄像在電視臺播放吧,花多少錢我都認掏。
梁海生擠過來看了幾眼,突然眼睛一亮,說,老胡大哥,你沒看錯,這就是你岳父岳母?胡大發說,我岳父岳母疼我像親生兒子,那還能認錯啊。梁海生笑了,說,我第一次見我岳父岳母呢。警察有點糊涂了,說這倆老人到底是誰岳父岳母?胡大發說,我倆的,我倆是連襟,現在岳父岳母丟了。梁海生笑了,說,沒有丟,昨天我給他做的手術,在我醫院里呢。胡大發說,怎么回事?梁海生說,他倆大約六七天前,不是,好像還早些,你第一次揍我的那個時候就來醫院看病了,聽說要血液透析,開始還不明白,解釋半天,他們說先到兒女家看看。前天中午再次來到醫院,做了一次血液透析手術。我當時也不知道老人長的啥樣啊,嗨,這事我得馬上跟雅美說。雅美在醫院的三樓,她爸媽在四樓呢。
十八
一大家子人都趕到了醫院。
雅美做夢也不會想到爸媽會住在自己的樓上,自己是在309,爸媽住的病房是409。可都上樓的時候才發現,爸媽已經退房出院了。護士說,老爺子為了省錢提出出院的,態度很堅決,誰也阻攔不了。
雅美沒有責怪大哥和二哥,是啊,自己有什么資格責怪哥哥嫂子們呢。老人來城里一趟,給孩子們帶好吃的,關心每一家的日子過得怎么樣。而做兒女的,卻都忽略了爸媽的感受,誰又會問問自己的爸媽,進城到底是干什么來了呢?
艷茹因為跟大哥志文家打架的事情,賭氣回娘家去了。志武本來想去鄉下看爸媽,可是紀檢委那邊打來電話,要志武全力配合調查。胡大發詢問事情怎么樣了,志武憂心忡忡地說,頂一時算一時,錢是交上去了。妹夫,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跟艷茹說。胡大發說,你放心吧。以后你們家我不再去了。
志文媳婦來醫院是推著倒騎驢來的,這樣不耽誤賣饅頭花卷豆沙包。沒有看見李朝陽和王淑芬,就說必須把今天剩下的饅頭花卷豆沙包賣掉。志文腿腳不行,李雙也走不開,售樓處那邊打來電話,今天要辦首付的手續了。小爽是閑著沒事,可是小爽的例假沒來,她懷上了李雙的孩子,已經開始嘔吐了。
胡大發要跟雅美一起到鄉下去接老人,雅美始終沒有同意。雅美說還是要考慮一下梁海生和蝦爬子的感受。胡大發想想也是,把話跟六兒說了,六兒還掉了幾滴眼淚,說,你胡大發說咋辦,我六兒跟著你。胡大發說,我想給我岳父的手術費付了。六兒瞪大了眼睛說,你傻透腔了,趕明我叫我爸也得尿毒癥。
梁海生開車,雅美不放心,路上雪滑。梁海生還是堅持要去,安慰雅美說慢點開。不過路上還是出了點小事故。梁海生的車在下坡的時候跟前面的車追尾了,前面車上的男女特別粗魯,下來就罵罵咧咧的,還把梁海生拽出去要胖揍,幸虧梁海生機靈,認出了這倆混蛋是胡大發和六兒。雅美無可奈何看著車下的三個人,責問自己怎么會跟這三個東西攪和在一起了呢。
窗外飄起了棉絮一樣的雪花,李朝陽和王淑芬此時正坐在大客車上往鄉下老家趕。王淑芬惦記著雞窩里的那只蘆花大公雞,怕侄子媳婦喂得不及時。李朝陽一直很安靜,看著車窗外的雪花,他在想,那些新打的柴禾一定要苫塊塑料布才行,就是自己開春的時候沒了,這些柴禾也足夠王淑芬一個人燒到明年的這個時候了。
王淑芬倚在座位上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也是一個大雪飄飛的日子,李朝陽上山砍柴,扛著一大捆柴禾回來。“咯吱吱”一聲把木門打開了,王淑芬就笑醒了。李朝陽在邊上問,老婆子,夢見啥了?王淑芬坐直了身子,說,你的病沒事的,我都夢見幸福開門的聲音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