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說下就下來了,最初是一滴一滴的,首先打在枇杷葉上,爾后打在一片片瓦上,葉子和瓦發出的聲音不盡相同。有一滴打在額頭上,順手一抹,一臉的滋潤。再抬眼的時候,整個古城都是這般潤潤的了。
一個個的門響動起來,明清時的門不知打開了多少歲月。由于雨的灑落,滿街的石板路濕了,像刷了一層桐油。一條狗從一個門縫鉆出來,向空蕩的街巷掃了一眼,又極快地消失在街的盡頭。一個女孩出現了,打傘的女孩,像飄逸于多少年前的那個角落。一個個幌子,招揚著早晨的新鮮與迷離。兩千三百年就在這新鮮迷離中過去了。
站在滕王閣四下望去,閬中是一片瓦的世界,六十多條街巷的瓦,好像一片灰色的翅膀疊壓著翻撲著。以前閬中每個街巷中心都有一座樓,一個叫吳宓的清人登上此刻我站立的地方,看到的是“江山十二樓”?,F在剩下兩座樓閣的街市規模,仍讓我欣欣然,蕩蕩然。
這時看見了嘉陵江,像女子名字的江無論從上游還是下游都在崇山峻嶺中奔涌,到這里卻以極美的身段展現出她的豐姿。三面環城的江上起了水氣,暈暈的,似一層紗,帶有惺忪的嫵媚。那里一個女子在喊叫,喊的什么聽不懂,抑揚頓挫的尾聲極快就沉進了江里。而后那個巷口又有人叫喊,聲音的開始像從水中彈起來?;疑脑茍F裂過一道閃電,龍一樣滾過古城上空。這些都讓我陷入了一種神秘主義狀態中。
當地一個年輕人說,小時在江邊還看到過爺爺拉纖的身影,一群人和一群號子艱難地拉著一條大船前行。一條條船拉過了灘頭,船上的人就上岸喝茶買酒,吃張飛牛肉,或住上個三五日。也有人喜歡上城中的女子,干脆置房買舍,住下不走。我聽到過川江號子,裂心奪魄的號子會催化出一種油然而生的陌生又新鮮的感情。
閬中的女子看不得呢,這里自古出美女,或山養人水養人魚也養人?;蕦m選美多涉此地。若在正月,便可見一番景象,那是女子露面的“女人場”,那么多女孩子要在這一天亮花鞋,實際上,在跳蕩和歡笑中亮出的是古城女子精巧的身段和精巧的美。
再往遠眺,是一片桑林的海,翠青的葉片即時會變成閬中人身上的錦繡。就近的低成本利用,使得他們的生活質量明顯地不同于他處。連通著絲綢之路的古道,將閬中絲綢源源不斷地輸往西域,還有一些是順著嘉陵江去往南洋。我努力想像當年的馬隊相攜于途的身影,看不到了,他們消失在了千百年的時空中。
山水與名士總有著某種相通的緣由。這個曾是巴郡首府的地方,如何就走出五百多進士和舉人的隊列?有走出去的,還有走進來的。一個孔子的后人遙遙千里祭尋沙場的父兄,途中被這“處處軒窗臨錦屏”的閬苑所迷,竟決意居留在了此間。孔安國的留駐,不止是選取了終生依老的所在,還在于與閬中的一種默契。住在南充的陳壽定是來過的,還有蓬安的司馬相如,他們不能不在這里尋到靈感翻騰的氣象。慕名而來的就更多,杜甫一來就喜歡上了,來了還要來。還有陸游。兩人不管心緒如何,到這里都是猛然換了精神。李白一直沒有找到靈魂所依的故鄉,我覺得他是把閬中錯過了。故鄉是個美妙的理想世界,自古至今,閬中之所以能成為那么多人的居留之所,說明閬中是個既適于古人審美趨向、又合乎現代精神氣質的所在。
穿行于張家小院、李家大院,穿行于衙署貢院、張飛廟及那些作坊。閬中的“閬”就在于那個門里的“良”,那自然的生活,清闊的江水,千古遺留的民風,還有“庭院深深深幾許”中走出的女子,如此多的“良”,當然是該叫“閬中”了。
沿街往江邊走,何處輕微的一聲響動,似什么東西彈落了,隨之又恢復了平靜。哦,那是掉落的枇杷果。為什么叫“枇杷”呢,因為它掉落的聲音嗎?又是一聲響動,感覺是一片瓦,自什么地方滑落了。天上有星星在閃爍,哪顆是落下閎呢?這個最早創出《太初歷》的閬中人,也等于將閬中閃向了太空。
解一只小舟入水,不知是江在行或是岸在行。岸上的景物一映水中,包括房子、房子里的燈、燈透出的人影。一條魚跳起來,將這一切打散了。月亮在水中晃了晃又聚合起來,如一枚古鏡。“呦兒呦兒呦——呦吼呦吼嗨——”哪里飄來嘉陵江號子,隨之又遠了。
沒有了打更聲,整個閬中陷入在一片沉寂之中。條條街巷會以這種沉寂,來消化今晚漫長的時光了。
?。ㄕ浴豆饷魅請蟆?作者:王劍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