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的青樸位于桑耶寺東北15華里的納瑞山腰,海拔4300米。青樸夏無酷暑,冬無嚴寒。“青”指這里的青氏家族,“樸”是山溝上部之意。青樸所在的山溝呈“凹”字形,三面環山,南面是逐漸開闊的山間斜坡地和水域遼闊的雅魯藏布江。這里是一個自古以來修行之地。為了更好地接近它,更直接深入地了解它的內部,我們摒棄了快捷方便的現代化交通工具,選擇徒步前往。
路標指向從桑耶到青樸只有10公里,但事實并非如此。路標的權威性,適用于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如汽車、吉普車、越野車。但對于用雙腳步行前往的人,這條通往過去,是蜿蜒崎嶇,布滿荊棘的修行路途,路程距離的顯示失去原本的意義。苦行者一心到達青樸修行地,他們從不知道青樸到底有多遠,也從不過問到底幾天能到達。他們以低頭的姿勢,翻山越嶺,跋山涉水,走過一路的荒漠,穿過小溪,直到看見一片綠洲,盛開滿山遍野的格桑花,那么心中的圣地——青樸,就在腳下。從荒漠過渡到半干旱,再到綠洲,這一路來,土地所呈現的變化,是一個空間距離量,但與此同時也意味著內心越接近苦修的狀態,驗證了一句“世之奇偉,詭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我與格榮,一個康巴男子,不知不覺地領先于同行的一組人。這種領先,我們原本并不知情。他一路給我說著西藏宗教的文化,使我忘記太陽的灼熱和雙腳的疲憊。聽到一個真實的故事。在很久以前,一對年輕男女拋棄一切,踏遍千山萬水來到青樸修行地,在一個山洞里修行了20年。其中這個男子在當時還是某鎮里的一個政府小官,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可誰也沒有想到,在他20多歲,青青子衿的年華,竟然看破凡世,與心愛的女子,執意削發皈依佛祖之下。我難以想像,在山洞里20年與世隔絕的修行生活。這對于我來說,更像是傳說。這是一個長期生活在城市,依賴著城市所提供的豐富物質功能的人,無法超出經驗生活之外去理解的。格榮繼續說道,后來,當青樸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這個只有山洞的荒蠻之地,建起了一座寺廟。而這對在山洞修行了20年的男女,終于苦修完畢出山了。毫無意外,這個有著豐厚學識和修煉成果的男子,成為了青樸寺里的住持。
我迫不及待地想見見這對男女。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徒步4個小時后,在晚上7點半,我們終于看到青樸寺,佇立于群山之上,風馬旗掛滿了山頭,迎風飄揚。成群的小羊羔,從我們身邊走過,發出咩咩的叫聲。牦牛在草地上吃著青草。我完全沒有想到,在幾個小時以前,我的腳下,是古道、西風、瘦馬,而海拔4000多米的青樸寺,竟像是一個世外桃源:有流淌的小溪,有臨溪而建的水箱,有山間人家。除了風馬旗和金光閃閃的寺廟頂尖,我不知道這就是青樸修行地。使我之前對青樸的荒涼想像,全部敗陣下來。
青樸寺的主持丹珍大師在寺廟迎接我們,這就是格榮所說的在青樸山洞里閉門修行了20年的男子。
光陰似箭,當年的青青子衿,如今已年過50。但氣色清朗,面相有佛祖般的圣靈。待人友善、熱情。他邀我們到家中做客。里面有一個小院子,種滿了格桑花。五顏六色的花朵,讓同行的人都感到欣喜。內屋的擺設都是藏式風格,呈現著濃厚的宗教氣息。德欽大師見我們,一臉熱情地邀我們入坐,給我們端來餅干、剛從樹上摘下的桃子和熱騰騰的酥油茶。我看著面前的德欽大師,這個在山洞里修行了20年的女子。她雖然50多歲,但面色紅潤。她聽不懂漢語,所以我們之間只能用手勢比畫進行交流。此時丹珍大師坐在床上,手搖著經筒。窗外,暮色漸暗。冷風打在樹梢上,更顯得靜謐。屋內供奉著幾座佛像,有一排酥油燈。屋里沒有電,點著幾根蠟燭。
火光映在丹珍大師的臉上,嘴角揚起微微笑意,滿臉安詳。德欽大師和幾個尼姑給我們張羅著面條。高壓鍋里冒出沸騰的熱氣,在空中發出高低不平的聲音,夾著我們聽不懂的藏語。一會兒,德欽大師便將一碗碗的面條送至我們手中,夾著青菜和碎肉的香氣。坐在床上的丹珍大師,依舊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手搖動著經筒,面帶微笑。他的神情,與佛祖的拈花微笑有幾分神似。他用漢語讓我們起筷,20多年隔絕塵世的生活,并沒有讓他忘記漢語。他腦海里的語言系統在特定的環境里找到相應的詞匯,清晰的表達。
他告訴我,現在青樸寺還有80個尼姑,可以說就是一個尼姑廟。山上的洞穴里還住著200多個修行者。多的時候,有400多個修行者。我很疑惑在山洞苦修者的生活,他說,苦修者基本上是不離開洞穴的。他們已經準備了一段時間的干糧,青稞面、糌粑,偶爾會有親人或者山下的藏民給他們送吃的。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每天打坐、念經、苦修。
晚上,我們睡在青樸寺廟里,這里每天只有兩個小時的供電時間。蠟燭在這里掌握了照明霸權。這里沒有酒店、飯館,甚至沒有像樣的廁所,我們基本在山野間解決如廁問題。手機經常沒信號,失去了通信功能,更多時候作為照明工具更為實用。現代化無法改變這里的面貌。手機、電腦等現代化派生出來的產物在這里被視為異類而遭到拒絕。我躺在毛氈的藏床上,棉被里有一股酥油味,以致內心有某種宗教的安妥。蠟燭點燃了我的夢,丹珍大師和德欽大師,出現在我的腦海。我反復思考著什么樣的力量讓他們義無反顧地皈依佛門,又是什么樣的驅動力使他們忍受住20年在山洞里的煎熬?我無法用理性的唯物主義去得出結論。宗教的意識從來拒絕闡釋。讓我想起當年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無法實現的詩句“不負如來不負卿”,在他們身上得到圓滿的解釋。古老的愛情,可以和任何一種宗教對話,因為他們同樣需要圣潔的內心和狂熱的情感作為支撐,需要苦苦的修行,甚至勇敢的犧牲,它是人人向往但難以抵達的彼岸,它像宗教一樣寧靜而憂傷。它與佛祖并不對立,因為大慈大悲的佛祖能夠體諒眾生的痛楚和憂傷,也鼓勵他們得到幸福。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青樸寺里,近距離地觀摩一場尼姑的早課。早課從早上8點開始,一直到11點。早課的內容,就是打坐和念經。丹珍大師坐上最高的位置,尼姑們分成8排把他圍置中央上方。這里最大的聲音,就是念經,除此之外,一切安靜無聲。陽光照進寺內,如圖福音一樣無處不在。我試著靜下心來打坐,佛經進入我的體內,身與心在神靈下得到熨帖。尼姑在我們每個人的手里分一滴圣水,我雙手而接,并學著尼姑們一吸而盡。入口發現原來是白酒,參入古奧難懂的經義,帶著神靈的味道。
在青樸寺,一種宗教的價值觀總是以抵觸的決絕與我本身根深蒂固的唯物主義產生化學反應,使我常常思考起生存意義的本身。那些苦修者用一輩子來做一件事的堅決,用以參照我們的現實生活,讓我備感自己的生命無比的庸俗,微不足道。
用以區分我們與苦修者的不同或許就在于,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現世。而他們所付出的一輩子,是為了來生。前者,相對重視物質性需索,而后者相對追尋精神的滿足。我們與修行者的思想,常常不在同一個維度上。于是,當我們成功占有物質而沾沾自喜時,當我們完成滿足自己欲望而飄飄然時,其實已經被宣判死亡。
(摘自珠海出版社《朝圣》 作者:顧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