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說起“文革”前后軍隊大院特有的文化,主要指的是北京。北京的軍隊大院數量多,級別高,待遇特殊。長安街延長線從軍事博物館以西,大院此起彼落,一個接一個。不過總政和總參不在那邊。另外還有一些小一點兒部隊院子散落在北京的各個地方。“文革”前,這些大院里的孩子,尤其是位于郊區部隊大院的孩子們和外界甚少接觸。
1960年秋,我們院成立,從全國各地的軍隊里精挑細選調來院里所有的干部,人數很少,但個個都是全軍的頂尖人才,也是軍隊里少有的文化人。“文革”前,13級以上屬于高級干部,而這個院干部的最低級別都在13級以上,唯有極個別的部秘書或是門診部醫生護士除外。大院依西山而建,秀麗山巒的天然弧形變成了大院兩面屏障,另外兩面高墻巍聳,上面還加有鐵絲網,外人根本爬不進來。大院共3個門,由戰士荷槍實彈晝夜把守,所有的大人、小孩出入時都要出示帶有照片的出入證。現在想想真是滑稽,又有什么可守的呢?
這個大院的特殊之處是,一越過高墻,里面嚴肅的氣氛驟然消失。當時除了氣派的辦公大樓以外,大院從東到西就是一個被精心規劃的大花園。大片大片的果園,葡萄園、桃園、李子園、蘋果園;彎彎曲曲鋪著碎石子的人行道通向四面八方;另外還有整齊的白色水泥馬路,供汽車和自行車行駛。院內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紅磚色,錯落有致。一到春天,迎春花先開,然后就是臘梅、玉蘭、桃李梨,最后開的是石榴花。院內的禮堂、俱樂部、門診部、食堂一應俱全。一部分人家住著兩層的小樓,門前各自擁有漂亮的小花園。另外一部分的人家住在寬敞的單元,一棟樓平均住12戶。
大院里還有一個院中院,鐵門,用較矮的圍墻圍起,高個子的人一踮腳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小橋流水。里面住著院長葉帥。夏天的時候,每天傍晚葉帥都由一個穿藍衣服的女服務員陪著出來散步,有時來看看我們小孩子在馬路上玩闖三關之類的游戲。另外8位副院長住的小樓都蓋在半山腰,每家獨立的一棟,彼此隔得很遠。我們每次上山摘酸棗、捉螞蚱的時候都要從他們的門前經過。葉帥院里還住著幾個身手矯健的男人,著淡藍色的服裝。每天上午10點他們就出來練功,我哥哥最喜歡看他們練擒拿,一看就是兩小時。我姐姐告訴我,這就是特務班。
大院還有一個特供服務社供我們和高院合用,北京的另外一個中央特供服務社在東華門。服務社里商品比較豐富,雞鴨魚肉,香腸鹵味,西式的烤羊角面包每天都有,冬天也能吃到新疆新鮮的馬奶子葡萄。我們院的孩子像我這么小年齡的很少,另外半數的年齡比我的大哥哥還要大。這些孩子一般上六一幼兒園、八一小學、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附中,更多的是上一零一中學。
我姐姐上學早,“文革”開始前正好考中學,她當時是學校的大隊長,又考了滿分,所以可以隨便挑志愿。她自己要去清華附中,可是我爸爸卻讓她上北大附中。爭來爭去,就爭到“文革”開始了,她終歸哪里都沒去成。
當時我只是個“一打一蹦高的小豆包”,3歲后在院里上幼兒園,一星期被接回家一次。后來又上了院里自辦的小學。我只出過一次門,記得是個過節的日子,我父母給我穿上新衣,編了個漂亮的辮子,坐著班車去王府井逛街。可是我暈車呀,回來的路上狂吐了起來,把我媽喜愛的新呢子大衣吐得一塌糊涂。后來我就再也不被帶出去了。反正在我幼年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根本就沒有出過這個大院的門。我完全不知道高墻外還有另外的世界。
大院里的人彼此熟悉,誰家的孩子也都認識。那個年頭的人不計劃生育,一家四五個孩子很平常,多則還有生9個孩子的。家里的媽媽們很多不工作,也有的媽媽在地方上工作,平時不回家。而像我父母都是軍人的少之又少。當時我父母干革命可真是積極,工作繁忙,天天也看不見蹤影,只有保姆招呼著。我的保姆叫王素英,是個胖阿姨,干活麻利。我每天在院里瘋跑瘋玩,上山下海,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大人從來也沒有過不放心。每到吃飯的時候,阿姨就會滿院子地喊我的名字,我常常裝作沒聽見。我們小的時候可以說是疏于管教,但孩子們在道德品質上都家教甚嚴。每個孩子時刻被灌輸要大公無私,當共產主義的接班人。記得我小學的第一篇作文,題目是《長大了我要做什么?》。坐在我旁邊的小男孩寫他長大了要當坦克兵司令,他爸原來是干裝甲兵的。我沒什么雄心大志,就寫長大以后要當農民,我要把棉花種得五顏六色。長大后我真的當了農民,我對我姐說,看來是應驗了。
在沒有和外界接觸之前,大院的孩子們還不懂什么是優越感,以為全中國的老百姓都和自己生活的一樣,直到他們飛出了那高墻,才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一小部分。
就說我自己吧,“文革”一開始我們院的小學就和附近的董四墓小學合并到一起,我們每天要出大門沿著農村的小土路走到學校。當時我一年級,記得第一次看到農村的同學,在凜冽的嚴冬大雪天里赤著身子空心穿著一件硬邦邦滿是油膩的黑舊棉襖,手腳凍得裂著出血的大口子,還有凍瘡。我當時嚇得都喘不過氣來,溜著墻邊低頭快速地跑走。
沒多久,“文革”就愈演愈烈了。我們院兒失去了以往的靜謐。干部們分成兩派,一派叫做“紅色造反派”;另一派叫做“無產階級革命派”。大人們瘋了,孩子們更瘋了。當時在外住校讀中學的哥哥居然有時也會回家。我哥哥年輕時長相極帥,是個運動員,一米八幾,寬肩蜂腰長腿,穿著我爸爸柞蠶絲的綠軍裝,腰里還扎著條皮帶。我哥戴的袖章也和別人不一樣,深橘紅色,還是絲的,上面印著毛主席的手跡“紅衛兵”三個字。他回家不是一個人,是帶著一大群人,全是年輕的學生,男的女的,每人騎一輛二六型的“鳳凰”或“永久”牌自行車,把車座拔得特高。他們像蝗蟲一樣呼啦來一片,歪歪的自行車把我家院子停滿。他們高聲談笑,亢奮到了極點,就像是要去拯救全人類。其實這些孩子也就是十五六歲,可我覺得他們好高大呀。過一會兒,他們又全部一陣風似的騎著車飛了。
有一天,我一個人把皮筋綁在小樹上跳,只聽“嘎”的一聲,一輛自行車停在我面前。抬頭一看是一個我哥的女同學,她一只腳撐在地上,一邊招呼我。她讓我坐在車后座,抱住她的腰,然后就飛快地蹬起來。風把我的頭發都吹起來了,我好高興啊!我問她去哪兒呢?她拿出一把大剪刀,說要去剪男人的分頭。我說那去我家吧,我爸留分頭。
在這些部隊大院的孩子心中,為什么他們優越?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根紅苗正,是當之無愧的國家接班人。現在人們看當時的情形可能覺得可笑吧?當年“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觀念在干部子弟的腦子里是根深蒂固的。諷刺的是,當這些孩子們在外面革別人的命時,萬萬沒想到自己英雄的老子一夜間也會變成了各型各色的反革命。
我記得有一天突然有人到我家把電話拆了,保姆也都趕走了。 我媽媽晚上回來說我爸爸最近不會再回家,讓我姐姐看著我。后來我媽也不回來了。接著就是我哥哥去串聯,我姐姐12歲也跟著鄰居的一伙孩子去串聯,家里就剩下我一人。我每天傍晚站在窗前,雙手放在窗臺下面的暖氣罩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路,幻想著我爸爸或媽媽會突然從馬路那邊拐過來,但每次都是失望。我家有只大眼貍貓,對我特好,當時全虧了它每天陪我。后來我又千里迢迢把它帶到“五七干校”,可惜它水土不服,一星期就去世了。我傷心得想起來就哭一會兒。
不久我哥哥去了上海空四軍當兵,姐姐去了一軍當兵。幾年后我再看到我哥哥,他還是充滿了優越感。當時很多人喜歡當兵,可是一般人當兵并非那么容易,只有部隊的子弟才有當兵的特權。不過我就不喜歡當兵。記得當年我爸爸帶我去看我姐,她當時還在新兵訓練,穿著肥大不合身的軍裝,也沒有領章帽徽。訓導她們的是個男排長,兇得不行,根本不會好好說話。他還讓那些女孩子們站成一排,唱李鐵梅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我哥哥、姐姐走后,我也就離開了熟悉的大院,開始了四處漂泊的日子。那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段生活,它讓我了解到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我出身于哪個家庭,真正能保護我的,只有我自己。它讓我學會了與孤獨相處,學會了思考。
(摘自中國文聯出版社《夢回沙河》 作者:楊勁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