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1962年生于江蘇江陰縣。出版《低語》《鄉村肖像》《五種回憶》《帕米爾花》等多部詩集、散文集。作品被選入多種選本。曾獲1995年第一屆劉麗安詩歌獎。
龐培的文字經常喚起我朗誦的欲望,因為他文字的細膩中暗含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感。它文字清瘦,有骨骼感,卻像江南的薄雪,依托在一個斑斕豐沛的世界之上,意象強悍而洶涌。這一點很像他的性格——比如他唱歌,不是在麥克風前忸怩作態,是在酒桌上,撕破嗓子地唱,溫文爾雅的江南口音,變作氣運丹田的歌吼,使我們從這個江南秀才的身上感受到一種豪放氣質——細致、堅韌,這就是龐培,也是他筆下的古典中國。
——祝勇
戀歌
我看見她時她在青青的陋巷,
她用烏黑的秀發挽起少女的羞澀,
她停車站落在春風懷里,
就像第一日剛剛誕生。
她使生我的故鄉再次變成襁褓,
大街上涌動著一股年輕的母愛。
我和她說話卻聞見馨人的乳香,
我們頭頂的天空似一縷飄拂的發絲。
她的身體含笑
把一只腳擱上自行車的三角架。
那腳的姿勢,多么伶俐、聰慧,
流露出歡喜的稚氣——
很多年過去……。我的心
就像河流注入蔚藍的海洋,
內陸的航船去往大海,
在她最初的清純笑靨里……
雨夜
我把落下來的雨細加裁剪
聽晶瑩雨水發出輕微的聲音
我的童年被寫在里面,字字句句
有時記憶之剪
碰著媽媽的溫馨
一縷烏黑的發絲
同樣被保存在這落雨天氣的晦暗里
我愿從中讀出
最柔美的詩句
于是我動用這一沓風吹得凌亂、透明的箋頁
用我年少時的惆悵,為之動容、
秘密的讀法
烏魯木齊
——贈沈葦
我想著我就要離開
還剩一晚,一個午后
我尚可以打的,出門
去潮濕的巷口
火車嘶鳴著遠去
在城市遙遠的另一面
每天都帶走一點,帶去我們
我獨自出門
每走一步,都像是退后
艱難地忍住
那里不像是有我的生活
在一個我根本不在的地方
我正和每樣東西說再見
我似乎找著了,我得以最終
離開的那座城市,那個黃昏
無邊的落日
太陽一直在落,一直落下去
我們相愛,我們啜泣
我們相擁而眠
一切都來不及,衣裳來不及穿
道別來不及說
冬天劈柴燒的爐子來不及生
樓梯來不及跨上
積雪厚厚地壓上
腳步聲卻仍在深夜蘇醒、輾轉
直到有一天,我在城市的這一頭遠遠
回望,看見那落日——
(啊,黑暗中成為那跨出落日一步的人!……)
床
睡眠是長長的詩篇
被子用柔和的語氣講述著美
一條緩流的眾生的河
當我們躺下,童年的院子門
在夕陽下徐徐推開
星光遠遠閃爍
那些沉入夢鄉的人
已不再潦倒終生
當我們躺下,我們的心
是一條童年回家的路
人的睡眠,這獻給愛的唯一的花束
被供奉在長夜案頭
我們呼吸到了那幸福
我們的頭鉆進黑夜
花香仍滯留在我們的床
和最終載我們去的大地之間
燈
為田野點一盞燈
為收割后鐮刀的寂靜和聲音
為靜靜嘆著氣的小鎮
彌漫在夜色中燃燒的豆秸
灰色的煙。寧靜鋒利的河岸
摩托車在田埂追趕著夕陽
夜行人仿佛會被露水擋住,被霜刺傷眼睛
為樹木點一盞燈
為亡靈點一盞燈
新秋
這早晨孩子們可以放在嘴里吃掉
樓道的梯級白軟
有人在巷子口生煤爐,冒出來的煙
鄰家的少女嗆了一口
空氣、房子
滋味化開以后,剩下一點
霧中的汽笛
在城外江面上,輪船駛過
像剝開一層裹滿了糖霜的糖衣
睡前詩
——睡吧,
月亮含著淚水。
月光照耀,
千家萬戶。
——睡吧!睡吧!
把靈魂打開,在陌生的路上。
我將熟悉新的夜晚,
沒有你而無人陪伴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