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
做一個作家,當一個詩人,必須仰望星空,對這片星空保持充分的敬畏;你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探索和發現,你一生的事業,就是在這片星空為人們指認星光。因此你要意志堅定、百折不撓,努力往高處攀登;你要攀到高高的屋脊上去,攀到站在懸崖上搖蕩著的大樹上去,攀到巍峨、險要的山頂上去,讓自己也化為一顆星星,在人類群星燦爛的天空中閃耀。
那一夜,以湖為鄰
有什么可以置換我肺中的那些塵埃
我眼中的那些云霧
我靈魂中那些日夜不停的喧囂?
在那一夜,我清楚地記得,我是被那
巨大的寂靜驚醒的
我目瞪口呆,仿佛有某種東西
正在天地間籠罩和漫延
四周是無法比喻的靜,不能用言語訴說的靜
我咚咚捶打墻壁也難以驅散的靜
驀然想起那個大湖
想起它在夜幕中隱隱涌動的湖水
此刻不聲不響,正靜靜地
臥在窗外,如同母親守著我的童年
哦,在這個夜晚,這一湖簇擁的水
已緊密地團結成一滴!一滴
巨大的,沉重的
必須用六十五萬平方公里的土地
作為器皿,才能盛裝的水
而我正被這滴水震撼
我在想,如果把這滴水豎起來
那該是一道何等險峻的山脈
如果把這滴水薄薄地攤開
又該是一片多么遼闊的原野
足以安下一個縣,一個省,一個國家
而以湖為鄰,枕著這滴水入眠
這需要多大的氣魄
多大的膽量
需要一顆多么偉大又鎮定的心臟
而我與這個湖,這一滴無比巨大的水
在夜半的寂靜中遭遇
我相信這是一種默契
一種心靈之約,或者源于一首
詩歌,一首深藏在我血脈中的偉大詩歌
盛情引領和召喚
啊!啊!這首偉大詩歌的引領和召喚
現在我聽到了!看到了!
而且真真切切地
感受到了!你說我能不能抓住它?
能不能用它來置換我肺中的
那些塵埃,我眼中的那些云霧,我靈魂中那些
日夜不停的喧囂?
那么試試看吧!就像我要試試這寂靜
明天,它到底要把我帶向何方
子非魚
如果你像紙那樣把自己折疊成一尾
薄薄的魚,從門縫里游進來
我將比你沉得更深;如果你在水里
對我唼喋,說,必須以同盟的力量
跳躍龍門,那時候我將棄你而去
像一朵浪花,掙脫一小股激流
我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我說我就愿待在水里,就愿被這無邊無際的水
推動我的前身和后世
而我被淹沒在水里,如你被高懸在天空
父親是只壇子
那天我驚愕地發現我年邁的父親是一只
壇子,一只泥摶的壇子
手捏的壇子
木訥,笨拙,對事物的反應比常人慢半拍
每一次移動,都讓人提心吊膽
但他堅持要活著,牙齒都不肯松動
耳朵還能聽見發情的貓
匍匐在瓦楞上,談情說愛的聲音(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但七十七歲,他瘋狂地勞作,思想
日夜盤算從貧困中突圍
從壇子里取出了太多的力氣和焦慮
以致倒干了最后的一滴汗水
這是我在三個月前看到的父親
那時他沉默寡言,開始超劑量地往他的身體里
回填藥片、補品和虧欠的食物
有種死到臨頭的恐慌
他每天催促我母親說:給我藥,給我藥啊
不知道凡藥都是有毒的
不知道他長年吞下的生活的毒
早把他身體的四壁
像泥團的壇子那樣,慢慢侵薄
三個月后當我再次見到我父親時
他已躺在一具棺木里
這個眷戀世界的人,那天凌晨在睡夢里從床上跌落
作為一只壇子
他嘩啦一聲,不慎把自己打碎了
在武隆地縫想入非非
劈開的兩道懸崖從中間凹陷
這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想起母親的胸
母親的腰,母親優雅柔軟的腹部
我知道我這樣想是不潔的
但在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
母親的身體更圣潔?
還有什么比讓我們的母親
再生一次,更讓人想入非非?
往下,往下!搭乘八十米深的垂直
電梯,沉入大地的縫隙
依次是植被、根須、五色土
層層疊疊的巖石……而時間的指針突然
往回跳躍,讓五十六歲的我
一路跳回四十歲、三十歲
迎面跌落的一掛瀑布
落地無聲,它告訴我人生在世
本來就這樣跌宕起伏,飛流直下
往下,往下!電梯以后的路
是鑿在懸崖上的路,纏在
冰涼溪流上的路
溫度越來越涼,潮濕的毛絨絨的青苔
漸漸往我的腳趾上爬,我的
膝蓋上爬;而我從三十歲
向二十歲滑去,這時我血氣方剛
站在記憶中的母親
仍風姿綽約,正被我暗戀
往下!往下!兩道石壁把腳下的
路,夾得更窄也更緊了
現在你得削薄身子
像一張紙,把自己從石縫里
塞過去;或者學習我們的祖先四腳
著地,倒退著讓尾巴先通過
這讓我從二十歲走回
青衣少年的路,整整走了半天
不料冒煙的嗓子,吱吱
嘎嘎,竟發出小公雞打鳴的聲音
再往下走,一塊巨石卡在面前
只允許低頭鉆過
我驀然一驚
心里想,這該是母親那塊偉大的恥骨了
再往前就是她溫暖的子宮
而這時我已手握母親的乳房
回到她柔軟的懷抱
渾身飄著一身新鮮的乳味
我說此處正好!我哪兒也不去了
給我什么也不能讓我心動了
因為我年過半百
背已彎曲,牙齒已出現松動的跡象
而胃里又吸進太多的
塵埃,太多的污穢和陰暗
那就從這里開始吧
讓我將那庸常的一生,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