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8年出版的《傅天琳詩選》中,女詩人這樣寫道:“我沒有學歷,15歲去了一個農場,在那里開荒種樹19年,決定了我一生。”在滿山桃紅李白中,她一往情深地偏愛檸檬:“它永遠痛苦的內心是我生命的本質,卻在秋日反射出橙色的甜蜜回光。那寧靜的充滿祈愿的姿態,應該就是我的詩。”她自白:“做人做詩,我都從來沒有挺拔過,從來沒有折斷過。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永遠的果樹的方式。果樹在它的生活中會有數不清的閃電和狂風,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決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正是基于這種經驗與感悟,傅天琳于2008年11月寫了《檸檬黃了》一詩。
檸檬,蕓香科柑橘,屬常綠小喬木。嫩葉和花均帶紫紅色,葉翼不甚明顯。果橢圓形或卵圓形,淡黃色,表面粗糙,頂部有乳頭狀突起,油胞大而明顯凹入。皮厚而香,果汁極酸。種子多數單胚,不耐寒,用播種、嫁接、扦捅等法繁殖。那與生俱來的酸性,使它成為很好的抗菌解毒劑,并可制飲料及香料。以上這些特點,在這首詩中都有了十分感性的呈現,如第三節、第四節、第五節。其所以稱此作是用了“永遠的果樹的方式”,一方面是符合同藝學的原理,寫出了生活的真實;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融入了作者的生命,顯示了藝術的創造。在詩中,“檸檬黃了”四字相同的句子共出現過三次:一次在開頭,“只是娓妮道來的黃”,沒有氣勢,沒有穿透力,不熱烈但溫馨,需要鼓勵與扶持;另一次在中間,“滿身的淚就要涌出來”,了不起(具體表現在第六節),應予祝福;還有一次在結尾,“一枚帶蒂的玉”,接近天堂,綿綿持久,自強自足。由于檸檬的果為黃色,“黃”就代表了成熟,按先后順序,這三個句子似可分為三個時段:過去時,追求成熟,“它正怯怯地靠近最小的枝頭”,重一點說有些自卑,輕一點說是信心不足;現在時,達到成熟,喜淚盈眶,“它依然不露痕跡地微笑著/內心像大海一樣澀,一樣苦,一樣滿”可謂寵辱不驚,從容淡定;將來時,渴望完美,在中國悠久的人文傳統中,玉有美德、理想之喻,“以祈愿的姿態一步步接近天堂/它娓娓道來的黃,綿綿持久的黃/擁有自己的審美和語言”,圣潔,超拔,升華出趨向永恒的宗教情懷。
檸檬的氣質和精神,或合稱精魂,是詩人多方表現與竭力歌頌的重點。它飲用“月華”和“干凈的雨水”,從大自然中吸取營養,“把一切喧囂擋在門外”;它“衣著簡潔”,注重修養,面對痛苦,愛心不減,“終將以從容的節奏燃燒和熄滅”;它是有個性的,“從來沒有挺拔過/從來沒有折斷過”,“它的反抗不是擲還閃電,而是/決不屈服地/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這使人想到“以柔克剛”和“海納百川”);它是有主見的,當別的樹種炫耀自身的“金”、“甜”,嘲笑它“也配叫果實?也配叫收獲?”它針鋒相對地回答:“人世間/尚有一種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叫寂寞”(這場“辯論”加得太好了,詩人見人之所未見!);第九節是總結,電是畫龍點晴:“而檸檬從不訴苦/不自賤,不逢迎,不張燈結彩/不怨天尤人,它滿身劫數/一生拒絕轉化為糖/一生帶著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在一切商品化、一切向錢看的當今社會,我們是多么需要這樣的精神呀!
顯而易見,檸檬是一種象征,寫檸檬就是寫人、寫自己。“把一切遭遇化為果實”,正是傅天琳特有的藝術手法。她之所以在“果樹的方式”前加上一個“永遠的”,彰顯了她對果園的情有獨鐘、對這種手法的反復使用。果同是她的生活根據地,也是她的審美敏感區。早在1977年她就寫過一首題為《檸檬》的短詩:“那些年/檸檬是最被人鄙棄的了/沒有成熟是澀的/成熟了是酸的/多像是厄運的象征/就連小偷/也不屑于看它/其實/那是人們的食櫥里/沒有糖”。其品位一看可知。1998年傅天琳“主知”的水平大大提高,所以才有《傅天琳詩選》中的那一段話。為什么當年沒有成詩,卻在2008年幾乎原封不動地寫入《檸檬黃了》中?這與“主情”的尋找有關,好詩畢竟是知與情的結合;恐怕也與醞釀的時間、距離的作用有關。用三十一年打造一首好詩,這種踏實的作風、驚人的韌性就很值得我們學習。因而,她摘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的桂冠,也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