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物語(組詩)

　　老媽為我剝葵籽
　　
　　老媽八十三歲了。
　　八十三歲的老媽老太陽一樣
　　偎在床角，
　　為我剝葵籽。
　　嗑得很輕，剝得很慢，
　　銀質(zhì)的籽仁芳香的籽仁在媽的膝旁
　　一一擺開，
　　仿佛一個個
　　初生的嬰兒。
　　年年回家年年如是，
　　這是媽媽與我，從來不變的方式。
　　不變的溫情里，
　　媽的青發(fā)漸次白雪蒼茫，
　　而我，也早已不是
　　那個小人兒了……
　　但我依然想
　　像一株葵那樣，
　　在老媽的十指間緩緩地倒轉(zhuǎn)，
　　沐浴著向晚的金暉，
　　一粒兒一粒兒地，
　　返回殼內(nèi)。
　　
　　思想者
　　
　　他知道：衣裳，是人最初的羞恥，
　　也是，最后的羞恥。
　　——思想者將全世界脫去，
　　并自我彎曲。
　　一個彎曲的問號垂下比黑夜還黑的眉毛，
　　關(guān)閉了體外的喧囂，
　　并自我點亮，
　　他讓一塊石頭坐下來，
　　和他一塊兒思想。
　　我是我神。神我是我。
　　我神我是。我神是我。
　　——謝絕一切指引也絕不指引別人。
　　雙掌收縮成鰭，
　　那石頭已鼓動雙鰓呼吸。
　　人和石頭兩魚相跟，
　　就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反復(fù)地穿來游去。
　　岸邊，他的女人維納斯，
　　兩眸微垂斜肩而立，使所有人的手臂，
　　都成為多余。
　　
　　我在一滴水里寫下姓名
　　
　　——水的眼睛。
　　我在一滴水里寫下我的姓名，并
　　走向春夏秋冬。
　　我望水之小：一粒露珠兒，
　　好像袖珍的細胞，被草葉兒微微一晃，
　　它，就跑沒了!
　　我望水之細：一線小溪，
　　仿佛液體拉鏈，它用銀亮的彎彎曲曲，
　　打開了春的外衣。
　　我望水之輕：裊裊水汽，
　　裊裊蒸騰，它蒸騰成一朵朵云潔白如魂，
　　在天庭走來走去。
　　我望水之大：一灣藍湖，
　　夢一樣布滿魚鳥蟲花，讓日月星辰，
　　睡滿自個兒的家。
　　我望水之柔：六角的雪花，
　　宛似飄飄灑灑的手，把母親的燈火，
　　裹緊在羽絨里頭。
　　我望水之成：一滴眼淚，
　　凝聚了全世界的鹽，為了不讓水看見，
　　我悄悄把它舔干。
　　終于敲到了水中的鐵：水，
　　在-30℃的深處，亮出周身骨骼，
　　晶瑩裸立于寒風(fēng)吹徹，
　　決不與嚴冬妥協(xié)。
　　——水態(tài)萬千。
　　如果我的姓名是一節(jié)片段，那我
　　如何將它一一貫穿?
　　
　　青銅夢：馬踏飛燕
　　
　　穿過千古的雙人滑!
　　最具天地之大美的東方意象。
　　它們牽引著十萬里天風(fēng)的浩浩蕩蕩，
　　吹動世界的骨節(jié)，
　　——每滴血珠都沙沙作響，
　　展開了起飛的模樣。
　　上看：馬兒踏燕而飛；
　　下看：燕兒馱馬疾行。
　　兩對兒輕蹄一襲紫衣仿佛兩朵靈魂的輕盈，
　　一個比翼的夢，
　　——凌空舞蹈，至柔至剛，
　　兩腔心跳，琴瑟轟鳴。
　　這一座美麗的連體生命，
　　如此天衣無縫，
　　讓我看到了上帝的嬰兒。
　　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一匹大馬與一只燕因了怎樣的心有靈犀，
　　才萍水相逢?
　　相遇一瞬，他們是否從對方身上，
　　看到了前的世的自己?
　　看到前世自己就沖破今世的自己，
　　燕動了情，燕可馱天；
　　馬懷了愛，馬生雙翼。
　　兩心相許，造成穿云跨日一場偉大的私奔，
　　久久抓住人類的呼吸，
　　凝固永恒的傳奇。
　　愛的飛天，自由之靈，
　　——他們懷抱的秘密我倏然讀懂：
　　只要敢以夢化銅，
　　每一生命，都可重新誕生。
　　
　　蜻蜓的輕
　　
　　比如：蜻蜓的——輕。
　　這透明的昆蟲飛也輕輕停也輕輕，
　　輕輕地飛輕輕地停，
　　一雙復(fù)眼的晴空，
　　兩對薄翼的夢境，
　　它反反復(fù)復(fù)地劃過空氣，
　　卻不留一絲痕跡。
　　來也悠悠，去也盈盈。
　　動也菁菁，立也婷婷。
　　我看它是一闋闋會飛的漢語小令，
　　騎著唐朝的風(fēng)。
　　仿佛天地之靈，或者
　　哪個象形字的身影，
　　站滿七月的睫毛，那睫毛
　　如此細密，且不彎曲。
　　自我沸騰的蜻蜓，
　　比輕還輕的蜻蜓，
　　小情人一樣無聲勝有聲的蜻蜓，
　　在我的眼波里，
　　一次次地蜻蜓點水，
　　——點破我一生的疼痛，
　　比蜻蜓，只重一克。
　　
　　櫻桃點燈
　　
　　最是一枝向晚的水墨，
　　等待一縷東風(fēng)破。
　　我的櫻桃應(yīng)約而來，
　　——她駕著青枝兒綠葉的馬車，
　　她捧著一朵紅紅的火核，
　　她迤邐的紅粒子一顆接著一顆，
　　一顆顆為我補血。
　　先上指頭，便下喉頭，
　　一粒一粒，種在心頭，
　　一盞一盞，掛滿骨頭。
　　她清脆的指令，如此磁性：
　　“請
　　——體內(nèi)開燈!”
　　嘩地一聲，全部點亮，
　　紅了血肉，漸次衣裳，
　　——我像一顆大石榴瞬間飽滿，
　　滿身水珠兒蕩漾，
　　已撐不住自己的光芒。
　　
　　向晚
　　
　　美人最怕白發(fā)，
　　英雄不堪掉牙。
　　誰也無法從千里之外，
　　捧回一朵雪花。
　　將一滴水反復(fù)放大，
　　重新做娃。
　　仰頭數(shù)鳥，跟
　　一把鑰匙回家。
　　猴子撈月亮的故事
　　必須有一輪明月當空，
　　必須有一口老井，
　　必須有一群猴兒在樹杈上
　　睡眼朦朧，
　　必須有一只小猴被“撲通”一聲
　　倏然驚醒——
　　夢里那只白盤子，
　　果真掉入井水中。
　　造成一場救援刻不容緩，
　　一聲接一聲地呼喊，
　　一只接一只地倒懸，
　　——懸成一根搖搖蕩蕩的猴鏈，
　　提心，吊膽，
　　試圖掀開那液態(tài)衣衫，
　　抱出濕淋淋燈盞……
　　多美麗的一個傳說，
　　一次次把柔軟的深處輕輕地按摩，
　　一次次把天空照徹。
　　它告訴世界：
　　一幕童話，必有三個角色，
　　并缺一不可。
　　——井是月的夢境，
　　月是井的童心，
　　而一群猴兒的天真，使全體眸子，
　　飽含了盈盈水分，
　　引領(lǐng)我們，暖暖做人。
　　
　　溫故知新，做個純棉的人
　　
　　今天，溫故而知新，
　　——我用我的體溫，感知
　　那遙遠的溫存。
　　純棉的煙火，純棉的鄉(xiāng)村，
　　純棉的童年時代響滿了純棉的聲音。
　　純棉的針線，
　　純棉的手指，
　　純棉的月亮下，坐著
　　我純棉的母親。
　　母親說：世上衣裳千般好，
　　純棉質(zhì)地最養(yǎng)人。
　　今天，溫故而知新，
　　——我用我的呼吸，響應(yīng)
　　這恒久的氤氳。
　　純棉的嘆息，純棉的眼神，
　　純棉的血肉里包著一個純棉的根本。
　　純棉的土地
　　是愈來愈薄了；
　　而純棉的呼喚，
　　卻越喊越深。
　　我是純棉之子我只能用純棉的漢字，
　　死死抱住純棉的靈魂。
　　然后，我說：
　　純棉的!純棉的詩歌一朵朵，
　　永世舉著純棉的心。
　　
　　有一只鳥在化石里飛翔
　　
　　在一塊化石里，一只烏在飛翔。
　　鳥以天空為家。
　　鳥是天空的孩子鳥始終保持孩子的模樣，
　　小小腿骨凌空飄浮，
　　細細翅骨迎風(fēng)作響，
　　它一會兒行書一會兒草書一會兒篆書，
　　把天空寫得順理成章；
　　它把鮮嫩的啼叫種滿四面八方，
　　并在兩滴清水里，
　　輕輕地蕩漾。
　　以飛為命，以命去飛。我知道：
　　鳥的真正死亡，是翅膀的死亡。
　　這個天空的孩子，
　　它當然無法拒絕天空的坍塌，
　　(天空的坍塌，是一種
　　絕對的坍塌)
　　但它，堅決拒絕
　　在這突然的坍塌下，收起那兩扇兒翅
　　膀——
　　它輕盈地馱起死，
　　它從容地穿過死，
　　它以依舊的姿態(tài)在一塊石頭里飛翔，
　　使這塊石頭，
　　徹底喪失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