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余華沉寂數載拿出來的長篇小說《兄弟》,無異于一顆威力巨大的原子彈,在當今相對寂靜的文壇上,激起連綿不絕的“戰火”。贊賞聲有之,叫罵聲更是不絕于耳,因為一個廁所問題,眾人在網上展開激烈的爭論,從而引發了一場類似于“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的“廁所事件”。還有人叫囂著要給“牙醫”余華“拔牙”,出版商看準商機,把關于《兄弟》的一些評論文章集結成冊,推出了《拔牙》一書,不免有炒作之嫌。
在我個人看來,余華的《兄弟》并不像蔣泥等人在《拔牙》中所評論的“《兄弟》全部是垃圾,巨大的垃圾”和“慘不忍睹”。總體而言,《兄弟》確實不如《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著作深刻。但是,把上下部分開來看,個人認為,《兄弟》(上)寫的仍是文革時期那荒唐而恐怖的社會現實,在內容上涵蓋了以往的作品:《活著》的敘述規模和消解苦難精神,《許三觀賣血記》的人物塑造,《現實一種》在苦難的歷史背景下對人物的殘酷分解……那種令人震撼和感動的力量仍然是存在的。但是《兄弟》(下)卻是一部失敗之作,在描寫現今這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眾生萬象”的時代時,余華已經不在人物里面,感受不到《在細雨中呼喊》那樣來自生命深處的尖銳疼痛,看似熱鬧有趣,實際上離奇怪異、堆砌膨脹的故事情節和白開水一樣的語言,讓人扼腕嘆息:寫《兄弟》(上)的那個余華哪里去了?本文欲把《兄弟》上、下部分開討論,從三個方面表達本人對于余華以及《兄弟》的幾點看法。
一、一種姿態便是一種立場
我認為,《兄弟》(上)仍然不失為一個精彩的故事,它仍然重復著從《在細雨中呼喊》到《活著》到《許三觀賣血記》的一個主題:我們應該怎么理解和面對中國的苦難?一唱三嘆的“強度敘述”,行文的明麗爽朗,使這種重復越發有力。母親李蘭在接二連三的苦難面前的堅毅和忠貞,最底層社會兄弟之間的情誼,李光頭的孝心等等,讓面對巨大歷史事件而顯得低微、卑賤的生命在殘酷、丑惡、痛苦面前發出金子般的光輝。
要求文學去充當現實的斗士是不現實的,但是余華卻勇于向時代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他的創作始終故意與當下現實保持著某種距離,而且彌足珍貴的是,他將視線投向了底層:李蘭、宋凡平也好,福貴也好,許三觀也好,無疑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受忽視和歧視的底層之一。對底層的關注,哪怕只是一種姿態,其本身便是一種立場。更何況,余華對這些底層貧民充滿著如此熱烈、深沉的同情與愛,他沒有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來審視他們,而是以非常親切的語調,談心般地向讀者和盤托出他們全部的故事。他既不煽情,也不故作冷漠,然而在他平靜的敘述中,讀者卻分明可以感受到一種深深的震撼和感動。在無法預測的強大命運面前,李蘭們選擇的是無言的順從,是沉默的接受,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巨大的苦難承受力,而且在長年與命運打交道的過程中,主人公變得達觀、睿智、超然,用“含淚的微笑”來分解殘酷和消解苦難。
寫到這里我想起魯迅,可以想象,魯迅看到這種生活狀態的反應一定是痛心疾首,5b5fbd071a7d0ba0e79913a9ba509aa0fa6e17a5eff6f82e5754f2c050bc1a27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用啟蒙主義的視角來看,這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一群,但是他們卻不知道這就是黑暗,就像阿Q,像閏土,像祥林嫂。他們都放棄了對主體性的追求,以此代價來換取生存的可能。做一個不可能的假設,魯迅如果生活在余華的時代,會怎樣呢?我覺得這種自上而下的“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只能表現出其高高在上的精英知識分子的姿態,缺乏深入底層體驗其生活的勇氣和對蕓蕓眾生的平等視角。
從魯迅時代發展到如今,中國最底層的老百姓的生存狀態似乎改變并不太大,按照馬斯洛的人生需求觀,他們依然是處于金字塔最底層的以求生為目標的農民,他們連何為主體性以及人為何要有主體性都不明白。這里甚至還談不上主體的失落或者死亡之類的,因為主體根本不曾誕生過。余華的深度在于,他看到了中國大多數最底層老百姓的苦難和無奈,他要傳達的,并不僅僅是像“對命運的堅忍、對苦難的寬容”的生活哲學那么簡單。
在一個政權處于強盛時期,現實世界遠遠大于、強過個體的力量,個體的反抗作用到現實上,就像拳頭打在堅硬的石頭上,結果只能傷了自己。因此從明智的角度,個體不應與現實保持對立,把福貴、許三觀描寫成“有覺悟要解放”的“革命群眾”,也是極不現實的。但是余華并不僅僅止于這種“無奈”,他寫出了那種令人極度震撼的悲劇。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一開始便預設了現實與個體極不成比例的力量關系:生活在大時代動蕩中,當一次又一次生存挑戰迎面而來時,許三觀唯一能做到的便是賣血。當年老的許三觀已經無需由賣血來應付生存時,他仍然受不了賣血的困惑,而在年過60仍想去醫院賣一次血。許三觀的最后一次賣血理所當然遭到了拒絕,這時的許三觀表現出極其動人的恐懼和悲傷:
他擦著眼淚對許玉蘭說:“許玉蘭,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賣血了,我的血沒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災禍怎么辦?……”
許三觀在長期的生活中,靠著賣血化解了一次又一次的生存危機,而現在他的血卻沒人要了,這讓他對潛在的生活災難充滿了無以復加的恐懼感。長期艱苦的生活已經將他異化,他顯然成了一架被動的“賣血機器”。余華的偉大之處正在于此,他總是在對現實極度的洞察中,保持著良知的清醒,并試圖用它去審判世界,穿透黑暗。
這讓我想到卡夫卡的一個短篇小說《在流放地》:一個司令官對于行刑具有熱切的興趣,被處決的犯人,在那個行刑的機器中,要受到十幾個小時的折磨,全身不停地被鋼針刺穿,直到血流成河,在極度的痛苦和疲乏中悲慘地死去。而那些被處死的士兵所犯的罪行,不過是頂撞長官之類的小節。一位應邀前來參觀的旅行家對此軍官的做法提出了質疑,使軍官無地自容,但并不是一種良心的覺醒,他放過了那個士兵,出人意料地走上那架殺人機器,把自己殺死了。殘酷的“謀殺”方式早已成為他的生活習慣乃至精神信仰,在不能繼續實施“謀殺”的時候,他選擇了“謀殺”自己來捍衛他的“信仰”。表面上,軍官是一個施暴者,但是他內心深處受到的暴力傷害遠比那些被他傷害的人更深,他完全成了暴力的工具和奴隸,暴力成了他生命的存在方式,乃至精神信仰。余華繼承了卡夫卡的這種對現實的極度清醒與絕望。
二、時代變遷之下的市場文化
最初,余華是作為先鋒作家登上20世紀80年代的“新啟蒙”文學舞臺的,之后90年代又成功轉型,而《兄弟》的暢銷,使他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成功的。在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到21世紀初,余華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無疑是余華努力的結果。
許多與余華同時登上文壇或比他早登上文壇的作家,其中不少在當時被認為是極有潛力的作家,一進入20世紀90年代或者新世紀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其中固然有許多相當復雜的原因,但對一部分作家來說,不肯轉換文學立場無疑是其中相當重要的原因之一。余華早早便意識到了他面對的是一個“捉摸不定與喜新厭舊的時代”,因而選擇了“變”。盡管這其中的甘苦一言難盡,盡管余華之“變”可能還含有“我不會按照一條路寫下去,因為這樣的寫法會使一個作家的產量受到很大的影響”的潛在思考,但事實證明:余華通過自己的“變”,的確為自己贏來了文學的“第二春”和“第三春”。
緊緊跟上時代的文化精神,這是余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對于大部分作家來說,能夠做到這一點,已是極其不易。20世紀80年代,是先鋒盛行的年代,余華的深度建立在超越性思考亦即對現存文化結構的懷疑上。20世紀90年代,社會開始轉向現實主義,余華將故事進行有意的世俗化,其深度跟80年代不相上下,但卻贏得了讀者和市場。21世紀初的余華面臨的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眾生萬象”的時代,他試圖努力跟上時代的步伐,盡管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在余華與潘凱雄的《新年第一天的文學對話》中,余華說得非常清楚:
過去我不在乎讀者的多少,當時甚至還有一個想法,希望我的讀者越少越好;現在卻反過來了,我認為讀者還是越多越好。當然,這和版稅有關……
盡管我很希望自己的書能成為暢銷書……
一個作家為讀者寫作是困難的,但是當書寫完之后,我卻是希望自己能夠擁有多一點的讀者。
作為一個作家,誰也沒有理由指責他關心讀者。余華的諸種想法無疑都合情合理,但問題是,當一個作家開始完全市場化時,他還能不能為他的時代提供真正的挑戰性思想了?當《兄弟》下部出來之后,這種弊端完全顯示出來——
三、極端俗化:《兄弟》(下)的失敗和悲哀
余華擅長于講述故事,但是《兄弟》(下)的面世讓他的這個特長大打折扣。余華對20年前的生活的提煉更為清晰,而剛過去的20年,也就是余華成名之后的20年,他的生活還是離普通人遠了一點。
《兄弟》(下)的故事情節非常隨意和缺乏生活基礎,想當然地編造故事:李光頭騙取資金去上海招攬服裝生意辦服裝廠,一下子打開全國收破爛的銷售渠道,十足離奇;初出國門,兩眼一抹黑,獨個兒去了趟日本,就拉回3567噸“垃圾西裝”,狠賺了一把,毫無由頭;他兄弟宋剛處境悲慘,他居然忙得毫無所知,兩人多年不交往,直到宋剛外出打工,李光頭才摸上門來,“及時”勾引、奸淫了自己的嫂子林紅,讓人愕然;一個小鎮,消費能力有限,市場也很有限,居然冒出一個沒有一點社會關系和基礎、出身孤兒的億萬富翁李光頭。從人物性格來看,李光頭頭腦簡單、毫無智慧、缺少手段,也沒有達官權貴做后臺,與成功商人所必備的素質相差何止千萬里,尤其是在他身上看不到所有成功商人所應擁有的八面玲瓏或者靈活性。宋剛臥軌自殺后,李光頭對于林紅的謾罵和侮辱,讓人感覺不到兄弟情誼有多深厚,而是他急于為自己開脫。宋剛自殺后,林紅開了妓院,李光頭要把宋剛的骨灰帶上太空等等,都缺少可信度,人物性格比較怪異。
更重要的是,下部缺少一種貫穿全書的精神。李光頭發家致富沒有讓我們看到他的過人之處,給人的感覺只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李光頭與宋剛的兄弟情誼,在下部中顯得如此虛假,上部中的那種感動蕩然無存。最后的結局也是灰暗的,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人生的精神之光。
在語言上,余華也沒有繼續發揚一貫的文字特長,謝有順在《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里對他句子優點的賞析,絲毫沒有在《兄弟》(下)中閃現。整部書文字沒有文采,有的只是拉長的平坦,只是一種被水嚴重泡過的感覺,泡得虛胖浮腫,像白開水一樣索然無味,給讀者帶來的只是懊惱,沒有一絲閱讀快感。甚至感覺《兄弟》(下)像一部地攤文學,沒有經過選擇、加工、組織,沒有花過心思,像一件破舊的乞丐裝,抓住這塊漏了那塊,整個兒捉襟見肘的感覺。
正如北京大學教授張頤武的評價:在《現實一種》《許三觀賣血記》里還可以感到余華的才華是“涌”出來的,而到了《兄弟》(我覺得尤其是下部),變成了“硬”往上走,缺少了創造力的奔涌和噴薄而出。
王世誠在2005年出版的文學評論《向死而生》一書中曾經語重心長地寫道:對于余華來說,雖然從《許三觀賣血記》中我難以看到他的前景,但是從他的寫作背景與歷程來看,如果他真想成為一名偉大作家的話,他必須超越當下的文化精神氛圍,否則,等待他的如果不是窒息,便一定是狹隘的自得其樂,以及淺薄的其樂融融。不幸,余華的《兄弟》(下)被王世誠一語中的。
一部作品不能打死一個作家,我仍然期待余華能夠寫出真正的巨作,再一次給我們帶來震撼和感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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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ㄗ髡邌挝唬褐猩酱髮W中文系2006級現當代文學研究生進修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