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知識應該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涓涓流入學生心田,滋養生命。教育,理應讓學生的心靈變得更加美好、更加柔軟,更容易為美好和高尚的情感所打動,并努力讓自己躋身于美好和高尚者的行列。王開東老師這篇文章像一條皮鞭,抽開了教育隱秘的傷口,觸及我們靈魂深處的巨大傷痛。教育,絕不能讓“分數”一葉障目,絕不能讓智慧成為邪惡的幫兇,絕不能讓有知識的人滅絕人性。無論是回顧歷史、面對現實,還是展望未來,有一個問題永遠在拷問教育者的良知:我們努力培養的,是不是真正的人——具有人性的、善良美好的人?
有一位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后來當上了美國一所學校的校長。在每一位新老師來到學校時,他都會交給那位老師一封信,信的內容完全一樣,寫的是:
親愛的老師,我是集中營的生還者,我親眼看到人類所不應該見到的情景:毒氣室由學有專長的工程師建造,兒童由學識淵博的工程師毒死,婦女和兒童被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們槍殺。看到這一切,我懷疑,教育究竟是為什么?我的請求是:請你幫助學生成為具有人性的人!因為只有在我們的孩子具有人性的情況下,讀寫算的能力才有價值!
這封信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請幫助學生成為具有人性的人,否則,所有的教育非但沒有意義,甚至還有巨大的反面效應。
智慧加上邪惡,會造就什么樣的人生?
金馬在《情感智慧論》里說:一流的情感、一流的智慧,一旦合流,常可導致光輝的人生;而一流的智慧、二流的情感,一旦合流,常可導致三流的道德,四流的奉獻,末流的人生。這是說情感的重要意義。但金馬明顯少了一項思考:一流的智慧,一旦加上邪惡的情感,究竟會造就什么樣的人生?
愚蠢的惡魔只是可憎,并不可怕;智慧的惡魔,很可能就是人類的毀滅者。
二戰中,無論是德國還是日本,許多優秀的科學家通宵達旦,研制、改進了大量的殺人武器:火炮、坦克、潛艇、導彈、航空母艦等,應有盡有。這些殺人武器,助長了法西斯的囂張氣焰,提高了法西斯的殺人效率,強化了獨裁者的政治野心,給人類科學史留下了恥辱的一頁。因為,他們——這些科技工作者的科研成果,滴著鮮血,甚至制造著罪惡。
淵博的知識、高超的科技,不但沒有造福人類,卻打開了撒旦的魔瓶,讓罪惡肆虐人間,科學家直接淪為法西斯的殺人工具。歷史的教訓不可謂不慘痛。最要命的是,納粹科學家的兢兢業業,導致邪惡科技的突飛猛進,促使正義的科學家也不得不與之周旋。最終,科學家們展開了殺人武器的研制比賽,連愛因斯坦也不能例外。
當納粹橫行德國之時,愛因斯坦逃到美國。當他得知德國科學家正在進行核子裂變產生能量的研究之后,立刻上書羅斯福總統,建議趕緊研制原子彈,防止希特勒搶先研制出威力無比的殺人武器。
愛因斯坦的建議發揮了作用,1945年,美國曼哈頓計劃獲得巨大成功,奧本海默帶領科學家率先研制出了原子彈。當蘑菇云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上空升騰,數十萬平民瞬間灰飛煙滅時,愛因斯坦痛悔萬分:
“提議研制核武器,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和遺憾。”
“早知如此,我寧可當個修表匠。”
此后的愛因斯坦成了一個反核人士,還和羅素一道發表了反戰宣言。但戰爭機器一旦啟動,政治家豈能聽從科學家的呼吁?一切已經不可挽回。愛因斯坦死不瞑目,抱憾終生。
也許我們認為,二戰離我們太遙遠了。但想想“文革”吧,我們教育出來的沒有人性的惡魔也并不鮮見。
據史料記載,“文革”中學生打死老師,就像捏死一只螞蟻。北京的幾大名校你追我趕,把打殺老師事件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
1966年8月5日下午,北師大附屬女子中學學生毒打三位副校長、一位教導主任和一位副教導主任。先是給他們戴高帽子、往身上潑墨、敲簸箕游街、掛黑牌子、強迫下跪、強迫挑重擔子,后來又用帶釘子的木棍打、用開水燙等,第一副校長卞仲耘被活活打死。卞仲耘成了北京在“文革”中第一個被學生活活打死的老師。
1966年8月17日,北京101中學學生打死了該校美術教員陳葆昆。學生用火柴燒他的頭發,把他打昏之后扔進噴水池,陳葆昆被活活淹死。同時,學生還打了十來位老師。這些老師被強迫學做狗,在煤渣鋪的路上爬,膝蓋流血,一邊爬,一邊挨打。其中所有女老師的頭發都被剪掉一半留下一半,當時稱為“陰陽頭”。
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的學生打死了學校的黨支部書記姜培良,并強迫姜培良14歲的兒子打父親,還有人叫“拿鹽去”,要把鹽撒到姜培良的傷口上。校長高云的額頭上被按了一排圖釘,站在烈日下被學生潑開水燙。至于逼迫老師吃屎喝尿,更是稀松平常之事。
人民藝術家老舍遭到凌辱、投湖而死的事件,竟然來自幾個學生的即興發揮。
舒乙在《老舍的關坎和愛好》一書中記錄了老舍離去前的那一天。
8月23日(注:1966年)這天,老舍病后第一天去上班參加勞動,恰好碰見幾個中等學校的學生們預定在孔廟焚燒京戲的戲裝。狂熱的少年們點起了熊熊大火,強迫北京市幾十名文化名人頂著烈日圍火而跪,并用刀槍劍戟等道具抽打他們。純屬被偶然卷入這場暴虐的老舍首當其沖,當場被打得頭破血流,傷勢嚴重。
舒乙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談到老舍之死的話語是無奈的:
“我和我媽媽是當年事情最重要的當事人了——我是收尸人,媽媽是埋葬人。媽媽說,老舍受到拳腳和侮辱的當天晚上回到家,他們倆說過好一陣子話,之后兩個人相背而睡,其實都是一夜無眠。
“第二天,老舍就走上了不歸路。媽媽說,老舍的走沒有什么跡象,一向不管錢的他,只是在那天晚上曾經問過家里還有錢嗎?夠不夠孩子們一時之用?第二天早上,他讓媽媽去正常上班,之后只和一個人說了一句話——有如《茶館》里一樣的情景,他叫過自己當時只有三歲的小孫女,彎下腰,用很慢的語速說:‘跟爺爺說再——見!’那天,是我一個人趕去收的遺體,我記得很清楚,驕陽似火的8月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毛毛雨……”
嗚呼,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受虐者,這是怎樣的施暴者和侵犯者!
不僅是這些學生,“文革”中,著名的相聲演員馬季也很可能打過自己的恩師侯寶林。
曾有人就這個問題問過侯寶林,侯先生也不正面回答,他說:“別問這個了,舊社會徒弟打師父有的是。”那么馬季到底有沒有打過侯寶林呢?馬季說:“我覺得沒有這些,就沒有生活;沒有這些誤會,沒有挨罵,沒有謠言,就前進不得,任何人都是。”由此推斷,馬季有沒有打過老師,似乎已是昭然若揭。
人性化教育,幫助孩子成為具有人性的人
如果說,“文革”中的人性淪喪,更多是由于歷史背景所致,那么,看看如今的教育現狀,一樣令人觸目驚心。
一味追求升學率,使人性化的教育功能早已喪失殆盡。學生可能是超拔的高分者,但也極有可能是冷血者、施暴者。浙江金華中學高二學生徐力,因為害怕考不到母親要求的前十名,就用榔頭殘忍地砸死母親。沒有人性的徐力,多么矛盾啊!殺害母親后,他一方面“訓練有素”,移尸滅跡,還寫字條欺騙父親說媽媽去杭州“看病”了,并居然照常參加了考試;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脆弱,僅僅因為母親對他的學業施加壓力,就滅絕人性地殺害了生母。這就是我們的教育培養出來的怪胎!
但這能夠責怪誰呢?這么多年,我們有沒有反思過自己的教育?
無獨有偶,2002年6月16日,17歲的學生陳曉麗,看到QQ上的留言:“姐,我們去燒網吧了,等我們吧。”陳曉麗馬上回了句:“小心點啊。”兩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帶著陳曉麗給的5塊錢買的一升汽油,點燃了北京藍極速網吧門口的紅地毯,結果,大火燒死25人,燒傷13人。
直到兩天后的下午,警察在家里找到剛起床的陳曉麗時,她還無動于衷,那么多條鮮活的生命一夜間化為灰燼,她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她何嘗關心過網吧里人的死活?何曾想過那些人也和自己一樣,是活潑潑的生命?
教育,再也不能培養這種沒有人性的人了!只給學生沒有溫度的教育,只看學生冷冰冰的成績,只關注功利化的結果,是不可能培養出有溫度、有情感、有良知的學生的!
教育只是一種喚醒、一種啟迪、一種幫助,甚至只是給學生一種選擇。學生有選擇不優秀的權利。正如挑擔子,有的人身強力壯,挑200斤也不在話下;有的人挑100斤,已經累得吐血。人與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我們的教育卻用一個模子來要求所有的學生,讓他們都挑200斤,這不是讓一部分學生生不如死嗎?
據統計,20世紀50至60年代,青少年犯罪占全國刑事犯罪的20%~30%,80年代后達70%左右,而且惡性犯罪比例增大。在許多青少年暴力案件報道中,“狂砍”“狂刺”“刀劈”“砍殺”“奸殺”“殺父”“弒母”“勒斃”等血腥字眼隨處可見。所有這些,無不印證了我們人性化教育的缺失,生命教育的一片空白。
葉圣陶先生再三強調:教育的根本價值和目的是“育人”,是培養“自覺的、自動的、發展的、創造的、社會的”人,是“使學生能做人,能做事,成為健全的公民”。簡而言之,就是教育者必須目中有人,必須進行人性化的“立人”教育。
學生是我們的教育對象,他們是教育的主體,是整體的、發展中的、具有巨大潛力和極強可塑性的群體。他們最初的走向,就是他們未來人生的走向。立人教育,教師責無旁貸。人性化教育要以人為本,具體說要以學生的可持續發展為本,以學生的個性和創造性發展為本,以學生的人格和諧發展為本,最終培養出具有健康個性和健全人格的學生。
教育,帶有一定的嚴肅性,教育人性化就是讓這項嚴肅的工作充滿感性和浪漫色彩,尊重和體貼受教育者,讓教育過程洋溢著濃濃的人情味,給受教育者以心靈的激蕩。要讓受教育者感受到自己的獨立人格,享受到愛的溫馨,體驗到來自責任的動力,體會到來自成功的喜悅,進而把教育者所給予的這種溫馨和關愛內化為自己的精神血脈,讓這575cad925865adc156970b48db033797些美好而溫暖的東西在心靈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它會化而成木,木聚成林,林結成森,進而影響到這個社會的大氣候,形成一種良性的生態循環。
如是,教師再也不是校園里的“警察”,而是可親可敬的長者,是平等相處的朋友;師生關系再也不是“警察與小偷”,而是互相欣賞的同路人。
作為教師,我們的工作平凡而偉大。我們是人類文明的傳承者,這決定了我們必須具有較高的道德水準、道德情懷,否則就無法完成傳承文明的使命。而且,這種道德水準必須是人性化的道德水準,這種道德情懷必須是人性化的道德情懷。尊重學生個性,開發學生潛能,啟迪學生智慧,完善學生人格,這是教師的社會職責所在,也是教師的道德職責所在。
為了我們將來能夠在社會中有尊嚴地、自由地、至少是免于恐懼地活著,進行人性化教育,幫助孩子成為具有人性的人,應該是我們的首要任務。
納粹集中營離我們遙遠嗎?一點也不遙遠。如果教育只剩下升學率和分數,如果教育不能在孩子的內心種下人性的美好種子,每個學生都可能是我們的集中營。
(本欄責編 盧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