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

　　那個夏天，我寫了近三年的書終于出版了，并且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賣了一個很好的數(shù)字。剎那間，我這個最初被人瞧不起的中專生，似乎真的在一夜之間變成遠近聞名的“作家”了。
　　后來，當很多熱情如火的讀者把信寫到出版社，說想要聯(lián)系上我、認識我的時候，我真想告訴他們：其實，一直以來，我只是個“坐家”——一個畢業(yè)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找不到工作，幾乎快要被全社會拋棄了的人！
　　回想那一段混沌的時日，我感慨萬千。因為無知，因為平庸，初中畢業(yè)后，我便走進了一所中專學校；因為不愿放棄自己的未來，因為不愿就此在這條黑暗的軌道里一直沉淪下去，我開始認真記錄自己非同一般的生活。在這個大學生遍地的年代，“中專生”幾乎就是個“垃圾”的別稱，但是，仔細看看我的內(nèi)心，也曾充滿了太多青春的煩惱、夢想的涌動和掙扎的澀痛，于是，我開始覺得，垃圾也是人，而且是個更真實的人。
　　（一）
　　我像是一個注定了要被“理想”拋棄的小孩……
　　小時候上學前班，老師問同學們長大了要做什么，于是乎誕生了N 個未來的科學家、N 個未來的工程師，還有飛行員、宇航員之類的，如果誰要是說想要當一經(jīng)理或是其他別的什么，那叫沒追求。當時的我，說真的，連科學家究竟是個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對于工程師、飛行員、宇航員之類的，就更加茫然無知了。于是，我很平靜地告訴老師說我不知道我的未來要做什么，沒想到，老師當即向全班同學宣告，說我沒理想，然后，我哭了……
　　從那一次“哭泣”開始，我就像是一個注定了要被“理想”拋棄的小孩子一樣。從小學上初中，我被“學習”拋棄，被“老師”拋棄，被“父母”拋棄，結(jié)果，正如眾人所想的一樣，我因成績太差進了一所中專學校。
　　（二）
　　“想出書？這夢不現(xiàn)實！”
　　四年！我在一個收留被高中淘汰卻又因年紀尚小而不能工作的一群人的地方混了四年，而且是人生最寶貴的四年！說實話，我可從沒把那地方當成是學校。這里考試的人不帶筆，當天早上發(fā)書，當天晚上一寢室的人就臥床商量著第二天怎么把書賣了去喝酒。
　　記得，二年級時，學校門口好不容易開了家文具店，結(jié)果，不到一個月就關(guān)門大吉，走的那天，店主捶胸跺腳地句句悔恨說自己當初如何選門面之不精。不過，學校周邊的臺球室、游戲廳、網(wǎng)吧的老板們可是個個每天笑得合不攏嘴，那架勢真不遜色于彌勒佛主。
　　雖是糟蹋了整整四年美好的光陰，但我覺得自己最偉大的地方，就是在這個地方能成功做到同流但不合污。一寢室里八條漢子，剛進校時唯獨兩人抽煙，四年后，煙棍升級為七個，只剩我，成了異類。在一種晚上上網(wǎng)包夜、白天在寢室昏睡的生活狀態(tài)中，我竟寫出了一疊厚如字典的文字。記得，有一位仁兄當時曾無比誠懇地對我說：“不是我打擊你，你寫的那東西根本就沒用，想出書？這夢不現(xiàn)實！”我謝謝他的誠懇，因為這份誠懇只有在他每次寫給女生的情書時才得以讓人看到。不過，我還是下定決心把這條路走通。
　　（三）
　　“我現(xiàn)在不后悔上了中專，真不后悔！”
　　我的中學是在全年級里最好的一個班里度過的，因為我叔叔是校主任，這一點我很慶幸。但，讓我更慶幸的是，有一位市里的司法局干部的子弟當時也在我們班，因為有了他，我的成績才可以無比光榮地排在全班倒數(shù)第二，而最后，全班也就只有我們倆轟轟烈烈地跨進了中專校門。
　　四年之后，有一天，我和這位兄弟再聚到一起，一邊喝酒，我們一邊追憶各自中專生活里的“風花雪月似水年華”。我驚天地泣鬼神地講起自己曾經(jīng)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站在他們學校球場手拿鋼管大嚷道要廢了他們班的誰誰誰，結(jié)果，他一拍桌子說：“原來是你啊？當時要不是有人報警我早沖出去了！”我問：“要是我們真碰面了你會真動手嗎？”他沉默了一會，喝了大半杯五糧液，大吼一聲：“各為其主！”完了之后，他接著問我會怎么樣，我看了看他，想起當年我倆一起研究嘴唇上鼻子下長了顆大黑痣的語文老師怎么刮胡子，在英語老師報單詞時一起在下面作弊，一起被大孩子欺負地恐慌的情景。轉(zhuǎn)眼間，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開始刮胡子，我們不再需要鬼鬼祟祟地作弊，因為中專里沒有聽寫，我們也不再害怕大孩子，因為當我們?nèi)缃裨僬驹谀感ｉT口時，那些學生看到我們?nèi)紩杂X地繞行……
　　喝完那瓶酒后，我們都有些飄忽了。桌上的那幾個空掉了的五糧液餅子見證著我們倆四年中專修煉出來的酒精道行。他忽然問我后悔讀中專嗎？
　　我轉(zhuǎn)頭看著飯館玻璃窗外的車輛，忽然發(fā)現(xiàn)窗外的景色好干凈，和自己小時候上學放學，然后偷偷跑去打臺球再乖乖跑回家做作業(yè)的單純生活一樣的干凈。記憶回到四年前，拿到中考成績單的那一刻，那是一個能叫我平心靜氣下來去接受的分數(shù)，盡管低得連三類高中都能趾高氣揚地鄙視我。我說：“我現(xiàn)在不后悔上了中專，真不后悔！”之所以我一再強調(diào)“現(xiàn)在”兩字，那是因為我曾經(jīng)后悔過。
　　剛進中專那會兒，每個寢室為了樹立自己的人在學校里的霸主地位，整天扯皮打架，夜晚人是躺在了床上，可都不敢睡沉了，總擔心沒準等一下會有人忽然破門而入“砸場子”。那是一段要握著“防衛(wèi)武器”才能入睡的日子。后來，人成熟了，懂事了，不再動不動就打打殺殺了，于是，大家開始學會了戴上面具做人，跟誰都一副幾千年沒見的哈哈笑笑。其實，在背地里都狠算著自己的那個算盤，防著誰在笑過之后會忽然“陰”自己一刀。當扯皮、打架、戴面具等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無比的厭煩和疲憊時，我才明白，原來當初要是肯努力學習，考上個好高中，至少生活起來要比現(xiàn)在單純得多。
　　這樣的生活折磨得我整日無精打采，心情也隨之漸漸變壞，為了讓自己過得踏實點，我想我應該找個事做做，可做什么呢？左思右想，大半個月過去，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不久，事情開始有了轉(zhuǎn)機。在那個寂靜無聲的夜里，我開始用心寫下我的第一篇日記，筆尖在本子上移動，就像是自己在對另一個知心朋友傾訴，感覺真是好極了！我的生活也從此翻開了新的篇章。
　　大約是半年后的一天，偶然試筆寫了一小段“話題”，投了出去。沒想到第二天就見報了！看到自己的文章變成了鉛字，那種感受簡直是欣喜若狂，有種成就感，覺得自己還真是個拿筆桿子的料。后來，在朋友的指引下，登錄論壇，在線投稿……發(fā)表的文章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就在這個時候，我結(jié)識了一個出版人，這可稱得上是第一個“指引我寫作的人”，與此同時，他還提出了現(xiàn)在就讓我開始寫書的建議。沒仔細研究過為什么會這樣，也沒想過要去研究一番，就是因為這個人的這一句話，后來，中專一畢業(yè)，我就開始心安理得厚顏無恥地成為家里的寄生蟲，“坐家”生涯就此拉開序幕。
　　（四）
　　收回拳頭是為了最后重重的一擊
　　在那三兩年多來，我很坦然地過著寫稿、改稿，然后向出版社送稿，然后再改稿、再送稿的生活。雖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靠的還是父母大人，但我卻無數(shù)次地告訴自己收回拳頭是為了最后重重的一擊。很多中專的同學，大多都在某專賣店拍著巴掌叫嚷著“歡迎光臨”，每月拿到不下千元的酬勞，可我不愿意過上那種近乎宿命般的生活。我不甘心，自己這輩子只拿了一個中專文憑，于是從此放棄了理想和追求，如果這樣的話，對我來說，和提前50 年死去沒多大區(qū)別。
　　一年半前，我真不抱任何希望地帶著自己的那些“寶貝”去出版社面試，坐在等候廳里，看著眼前出出進進全都是眼鏡片后得一圈一圈看不清楚眼睫毛的文學青年，我想，就我這么一個燙著卷毛的不良少年怎么就沒被保安抓起來。整整一天過去，最后，我終于被告知我的“寶貝”有發(fā)展前途時，當時的那種激動勁兒至今我都還沒忘，原本迷茫的人生之途忽然就出現(xiàn)了一絲光亮，對我來說怎能不是個奇跡？那天還下了點小雨，我走出出版社，懷里抱著我的“寶貝”，興奮得把傘都扔在背包里，淋著雨走了15 站的路回到家，一路上，那種激動感無法掩飾地流露于我的臉上，我很能理解，為什么那天幾乎所有的路人在看到了我之后都會繞行……
　　那一年，我是一個中專生，我的作家夢因此而水到渠成，今天，成名與否就不由我說了算了，我只是漸漸開始明白，即使有的時候，我們真的一無所有，但還能為些什么而陶醉、而忘我地流淚，還能珍藏一些故事、一些身影和一些夢想時，也是一種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