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之魅

　　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從秘魯帶回了土豆。在此后幾百年間，這個易種易食的作物令歐洲人口急劇增長。在某種層面上，土豆有著與“鐵”相似的作用，這是恩格斯的意見：“下一步把我們引向野蠻時代的高級階段，鐵已在為人類服務(wù)，它是在歷史上起過革命作用的各種原料中最后和最重要的一種。所謂最后的，是指馬鈴薯出現(xiàn)為止。”土豆為歐洲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提供了動力，它提供的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另一個必備條件：自由勞動力。
　　歐洲人認識到土豆的這種魔力，須等到幾個世紀之后。土豆初到歐陸時，多數(shù)歐洲人沒有給予它禮遇。它本該是受稱頌的一種作物，既可在有糧時做菜，也可在無糧時充饑。但讓歐洲人感到陌生的身世，給土豆帶來了麻煩。在當時，多數(shù)人不知道如何來處理這個圓頭圓腦的家伙，即使在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了它作為糧食的功效，也不可能給予它小麥那樣崇高的地位。小麥是《圣經(jīng)》里的作物，它用來制作面包——即圣餐中“耶穌的身體”，這高貴的身份讓人肅然起敬；而土豆來自蠻荒的新大陸，其漂洋過海來到文明開化的歐洲，也不過因為不值得夸耀的殖民掠奪。它的外形與口感令當時的貴族嗤之以鼻——這實在太像下層階級的食物。這種觀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為人所信奉。18世紀，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曾這樣評論：“土豆的確是導(dǎo)致胃腸脹氣的主要原因，但對于那些消化系統(tǒng)發(fā)達的農(nóng)民和工人來說，胃腸脹氣又算得了什么？”
　　土豆曾被看成是縱欲的食物。莎士比亞在《溫莎的風(fēng)流娘們兒》里，讓貧嘴的福斯塔夫向一個女士獻媚說：“叫天空下起土豆雨！叫驚雷談起《綠袖子》！”在莎士比亞生前的時代，以及他死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土豆都被認為具有催情的功效。
　　在此后的一bgud6CeXreS9cCKXOTghGA==些觀點里，土豆也曾被視作“懶惰”的象征。19世紀英國作家威廉·科貝特稱之為“懶惰之根”。看看如今仍然在用的一些詞語：“沙發(fā)土豆”（Coach Potato），這意味著懶惰；“土豆腦袋”（Potato-head），這意味著愚蠢；“小人物”（Small Potato），這代表著平凡無奇；“燙手的土豆”（A Hot Potato），這說明此人不好對付。
　　“懶惰”的罵名或許源于土豆的方便食用。在《植物的欲望》一書的作者邁克爾·波倫看來，土豆與小麥的不同，就像是“自然”與“文明”的差別。土豆只要扔進火中或水中，等上幾分鐘，便可直接食用；而小麥從田間到桌上的路途是一段長久的經(jīng)歷：收獲、脫粒、磨面、揉面、烘烤，直到最后變成面包——如此這般，無不是人類文明在對自然發(fā)揮威力。而食材“從生食到熟食”的過程具有形而上的意義，這其間的轉(zhuǎn)換過程，好比是“文明對原始自然的征服”。
　　情況也并非永遠如此，在某些時候，土豆也被當做高貴的物品。1785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生日宴上，這個土生土長的疙瘩狀東西，開始表現(xiàn)得像一個初進社交圈的名媛。一束土豆花被呈現(xiàn)到瑪麗王后面前，很快博得了這個時髦女人的歡心，并將它別在發(fā)髻上，引得眾多宮廷貴婦們側(cè)目。土豆在這場宴席中被做成佳肴，用來招待國王的賓客。就是這場儀式后，土豆開始成為上流社會的新寵，一些人將土豆花畫在他們最昂貴的瓷器上，在市場上，土豆花的價格被過度哄抬起來。
　　但王公貴族們對土豆的了解僅限于此，實際上，若路易十六在這場宴會后能發(fā)現(xiàn)土豆作為糧食的價值，法國的歷史或?qū)⒏膶憽?770年的巴黎有50萬人，如何能在每天的餐桌上放上一條面包，是他們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但熱愛風(fēng)雅生活的國王與王后沒能認識到這一點，在土豆花進入宮廷之后的第四年，法國大革命終于爆發(fā)了。
　　但在宴席上向王后獻花的人后來獲得了人民的尊敬，并被人們視為“土豆英雄”。這個人是奧古斯丁·巴門第爾，如今，他的姓氏“Parmentier”被用來指代用土豆做的菜。巴門第爾曾在德國做過囚犯，在此期間認識了土豆，歸國后，想在法國推廣這種作物。他最有名的事跡被寫在法語課本上：為了說服對這種陌生作物心懷恐懼的人民種植土豆，他命令兵士在土豆田里日夜看守，然后忽然撤掉兵士，導(dǎo)致人民將土豆苗一搶而空。在宮廷里，他擺開“土豆宴”，邀請各路賓客到場。其中包括出使法國的本杰明·富蘭克林，或許還有美國前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在白宮的菜單上，有一道杰斐遜十分喜愛的菜，據(jù)稱是在巴黎品嘗過的，法國人發(fā)明的炸薯條就此進入了美國。
　　在德國，土豆與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1778年的普魯士與奧地利之戰(zhàn)，是歷史上的“土豆之戰(zhàn)”。與許多戰(zhàn)爭不同的是，這場持續(xù)了兩年的戰(zhàn)爭并非一場腥風(fēng)血雨，而似一曲“田園牧歌”。大多數(shù)時間里，兩方兵士在土豆田里逡巡，而非兵戎相見。在“七年戰(zhàn)爭”期間，靠土豆養(yǎng)活的普魯士軍隊最終存活了下來。至此，腓特烈大帝認識了土豆的益處，并命令農(nóng)民種植土豆。腓特烈大帝對土豆的喜好，隨著普魯士戰(zhàn)爭傳到了歐洲許多地方，在18世紀尚鮮為人知的土豆，到了19世紀，自阿爾卑斯山到俄羅斯均有種植。19世紀中葉，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強令農(nóng)民種植土豆，引發(fā)了著名的“馬鈴薯暴動”。
　　在愛爾蘭，土豆的魔力以極為戲劇化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與多數(shù)歐洲人不一樣的是，愛爾蘭人從一開始便向這個外來物種伸開了雙臂。不用耕田，不用田壟，用幾畝貧瘠的土地、簡單的工具就能種植出糧食，并且容易煮食——這種被英國人所輕蔑的“土豆的惰性”，被愛爾蘭人認作了優(yōu)點。在17世紀初土豆尚未到達愛爾蘭之前，愛爾蘭的人口總數(shù)不足150萬；一個世紀后，愛爾蘭人口飆升至500萬，人口上升導(dǎo)致了勞動力價格下降。
　　但在愛爾蘭，土豆種植幾乎依賴同一個品種。災(zāi)難在1845年來臨了，馬鈴薯出現(xiàn)枯萎病，這場源自土豆的疫病成為歐洲自黑死病以來最嚴重的災(zāi)難：愛爾蘭大饑荒。不過幾年的工夫，愛爾蘭的人口銳減了約200萬，隨之而來的是聲勢浩大的移民，他們在美國建立了一個擁有幾百萬人口的更大的“愛爾蘭”。這看來是個極為魔幻的循環(huán)往復(fù)：16世紀，歐洲人在向蠻荒世界殖民的時候，無意間帶走了土豆。幾百年后，這代表“自然”的塊莖作物在向文明人展示了自身的魔力后，給它的新大陸帶回了文明世界最為得意的造物：人。
　　趣多多//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