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9月26日,舒曼特拉·高沙爾(Sumantra Ghoshal)出生在印度西孟加拉邦首府加爾各達。這座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建立起來的英屬印度首府,本身就是全球化在東方的標志。在這座東方著名的智慧之城和商業之城中,高沙爾感受到學術和商業的魅力。成年后,高沙爾進入印度最有名的德里大學(Delhi University),主修物理學。畢業后他先后在印度社會福利和工商管理研究所(the IndianInstitute Of Social Welfare and BusinessManagement)、印度石油公司(Indian OilCorporation)工作。
高沙爾的才干和他銳意進取的精神,使他很快進入了公司管理層。在工作實踐中,他感受到管理的重要性,立志再度求學。1981年,高沙爾得到富布萊特(Fulbright Fellowship)和漢弗萊獎學金(Humphrey Fellowship)支持,這兩項獎學金均為享有盛譽的美國政府獎學金,每項都得之不易,而高沙爾一箭雙雕全拿到手。靠這兩項資助,他在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學院和哈佛大學商學院同時求學,1983年獲得麻省理工的理學碩士,1985年獲得哲學博士,同時,也從哈佛商學院獲得工商管理博士學位。
在哈佛求學期間,高沙爾師從研究跨國管理的巴特利特(Christopher A.Bartlett),從而奠定了他此后的研究方向,也找到了以后長期合作的同道。巴特利特年長高沙爾5歲,1943年生于澳大利亞,于1964年和1979年在哈佛大學分別獲得工商管理碩士和博士學位。巴特利特一直執教于哈佛商學院,研究跨國公司的管理與轉型,高沙爾緊隨其后,青勝于藍。他們二人亦師亦友,互相切磋,成為長期合作伙伴。
1985年,高沙爾離開美國,來到歐洲,在位于法國楓丹白露的歐洲工商管理學院(INSEAD)擔任工商管理教授,研究方向為大型公司的戰略和組織、高層管理的角色和任務、管理變革等。在這里,他的影響迅速提升,很快就成為具有世界水準的亞裔學者。
1989年,高沙爾和巴特利特首次合作,出版了《跨邊界管理》(Managing Across Borders:TheTransnational Solution)一書。這本書奠定了高沙爾的學術聲望,也引起了工商界的巨大反響,得到很多學者的推崇。《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把這本書列為“五十本最著名管理學著作之一”。到高沙爾去世時,它被翻譯為9種文字廣為流傳。
1994年,高沙爾離開法國,來到英國,加入倫敦商學院(London Business Sch001),擔任戰略與國際管理學教授。在這里,他繼續擴大管理理論方面的研究成果。1997年,高沙爾與巴特利特再度合作,出版了《個性化公司》(The IndividualizedCorporation)一書(漢譯本一名《個性化的公司》,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曾瑚等譯,一名《以人為本的企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蘇月譯)。此書被譽為“顛覆傳統管理模式”的劃時代之作,獲得了1997年度的伊戈爾·安索夫(IgorAnsoff)最佳戰略管理圖書獎。到高沙爾去世時,它已經有7種其他文字的譯本。
高沙爾還與尼丁-諾里亞(Nitin Nohria)合作,于1997年出版了《微分網絡:組織價值創造的跨國公司》(The Differentiated Network:Organizing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for Value Creation)。 這本書為他贏得了新的聲譽,并獲得管理學會頒發的1997年喬治特里(George R.Terry)杰出管理圖書獎。這本書的合作者諾里亞,主要從事領導力研究和管理倫理研究,2010年起擔任哈佛商學院的院長。
高沙爾是英國高級管理研究院(AIM,theAdvanced Institute of Management Research)的研究員,是哈佛商學院監督委員會(The Committee of Overseers of the Harvard Business Sch001)成員。作為印裔學者,他一直關注著母國的管理教育。2001年,高沙爾倡導創立了印度商學院(Indian Schoolof Business)。這個學院由賓夕法尼亞的沃頓商學院(Wharton Sch001)和美國西北大學的凱洛格商學院(Kellogg School of Management)聯合設立,由高沙爾擔任首任院長,學院總部位于印度安得拉邦首府海德拉巴(Hyderabad),為在南亞推進工商管理教育做出了貢獻。高沙爾的最后一本書,也是同印度相關的,即2000年出版的《管理完全變革:印度公司必須做什么才能成為世界一流》(ManagingRadical CHANGE,What IndianCompanies Must Do to Become World-class),這本書為他贏得了印度管理圖書年度獎。
高沙爾還是設在美國的管理學會(Academy ofManagement)、國際商學會(Academy of InternationalBusiness)和達沃斯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的會員。《經濟學人》稱他為“歐洲大師”(Euroguru)。
天妒英才,2004年3月3日,高沙爾因患小腦動脈瘤不幸去世,享年只有55歲。這位亞裔管理大師隕落了,但其思想將會繼續在管理學界熠熠發光。
盡管高沙爾以研究跨國公司管理出名,但他的管理學說處處突出人本思想和理論反思。對此,英國著名管理哲學家查爾斯·漢迪評價道:“高沙爾的觀點比其他管理大師更容易明白,更容易從組織的角度來加以了解。他的國際化程度最深,最有能力帶著各種觀念跨越國界。”
同那些杰出的管理學家類似,高沙爾也對管理理論現狀有著深深的不滿和挑戰。面對經濟學對管理學的強勢影響,面對管理學的科學化追求,面對企業的現實困惑,高沙爾在臨終前,對現有的管理理論進行了全面反思和檢討,重新提出了企業價值界定和管理思想重新定位問題。他叩問現有的管理理論基礎,認為“經濟人”假設以及委托代理理論、交易成本理論、博弈論、理性主義、組織分析等學說,誤導了公司的價值取向,從而使公司走向了歧途。在他去世后不久,他的最后一篇遺作《惡劣的管理理論正在破壞優良的商業實踐》 (Bad Management Theories are Destroying GoodManagement Practices),在管理學會刊物《管理教育和學習》(Academy of Management Learning&Education)2005年第4卷上發表。這篇富有挑戰性的文章,發表后立即在學界引起了熱議。這種熱議,與當年明茨伯格對管理理論的挑戰引起的反應很相似。如果說,當年明茨伯格的《經理工作的性質》挑戰的是管理理論的職能框架,那么,高沙爾的文章,挑戰的則是管理理論的哲學基礎。
高沙爾的文章一開始,就把批判矛頭指向商學院。他認為,現實的管理實踐中的種種弊病,可能是從商學院帶來的。尤其是各種流行的管理理論,在一定意義上是敗壞管理實踐的源頭。舉世矚目的安然公司丑聞,正是這種惡劣理論的表現。他甚至提出:“為了避免安然事件的重演,商學院并不需要做太多事情,相反,他們只要停止做一些正在做的事情就行了。”
在高沙爾眼里,管理學最大的失誤之一就是“科學化”。這里所謂的“科學化”,不是反對以科學精神來研究管理,而是反對把管理學當作自然科學,尤其是當作物理學來研究。幾十年來,管理學界一個重要的努力方向就是提升管理學的科學性,強化了管理學的社會科學屬性而弱化了人文屬性,大量運用“科學”方法“去人性化”,把管理學簡化為“物理學”。活生生的人變成了遵循“客觀規律”支配的企業組件,同“客觀規律”不吻合的人性因素,都變成了管理理論中要排除的“負面影響”。經濟學的數理方法是排除道德因素的,管理學也緊隨其后清除理論體系中的道德倫理內容,而“不涉及道德”的管理學,在潛移默化中消解了MBA學員和企業經理人的道德責任。
比如,在企業經營中影響極大的股東價值最大化理論,就導致了許多問題。自從弗里德曼(MiltonFriedman)提出股東價值最大化以來,公司的治理基本上都遵循這一理論。但高沙爾指出,股東價值最大化存在明顯偏頗。人們一般認為,是股東擁有公司,但事實上并不是那樣,我們可以說一輛汽車是某個人擁有,但我們很難說公司就是股東擁有。股東所能擁有的,充其量只是公司利潤的分配權而不是完全的所有權。企業的資本除了財務資本,還有人力資本。股東價值最大化理論,建立在財務資本高于人力資本的假設前提下。只要勞動力市場不是完美無缺的,這個前提就不成立。現實中,“絕大多數股東賣掉他們的股票,要比公司員工換一個工作容易得多。”所以,倡導股東價值最大化,勢必貶低員工創造的價值。勞動力市場越不完善,價值扭曲就越嚴重。現有的企業治理理論,基本上都是立足于股東價值最大化的委托代理理論,例如以獨立董事監控高管層,以董事長和總經理的分任來限制經營權,以期權激勵來捆綁管理層和股東的利益,極端情況就是允許惡意收購來淘汰不稱職的管理團隊。但是,這些都不能保證公司取得良好業績,甚至還會助長惡劣的管理。
高沙爾指出,已經有不少研究指出股東價值最大化的錯誤,而且也有其他理論可供公司治理選擇,比如管家理論(stewardship theory),可以把股東、顧客、員工以及社區都放在值得同等關注的地位上。但是,管理學界并沒有轉向管家理論。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管家理論等其他學說不能采用簡單的數學模型,而委托代理理論可以建立起十分漂亮的數學模型,使論著“看起來很美”。正是這種試圖用數學模型來解釋經濟、社會和道德問題的學術傾向,使管理學在錯誤的方向上愈行愈遠。
高沙爾進一步批判道,采用數學模型的“科學化”,確實方便了論文的寫作和教學的明晰,但卻給人們帶上了一副有色眼鏡,這種研究方法嚴重誤導了工商業。物理學不能“自我實現”,比如粒子運動不會因物理學理論的正確與否而變化,但人的行為卻會因管理理論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在社會生活中,你假設人是什么樣的,就會采用什么樣的行為;而你采用什么樣的行為,又會促使你的假設變為現實。也就是說,管理理論可以“自我實現”。惡劣的管理理論通過商學院的教學,融入學生的頭腦,進而通過管理者的實踐變成公司行為,這種公司行為又同相應的理論契合,驗證了理論的“正確”。高沙爾很嚴肅地指出,當代經濟學給管理學帶來的“去人性化”理念,導致人們都去關注解決人類自身的“負面問題”,而不是鼓勵好人做更多有價值的事。于是,委托代理理論、交易成本理論、博弈論等等,導致人們關注的不再是如何創造價值,而是如何占有價值。包括波特的五力模型,也存在這種傾向。正是現有的管理理論和商學院教育,培養了“安然們”。
高沙爾強調,經濟學在對利他主義、志愿者以及母愛等行為上的解釋是蒼白無力的。管理學理論不應僅僅建立在“經濟人”假設上,要承認人性的復雜性,這樣,管理理論將會有大的不同。
這些擲地有聲的觀點確實發人深省,并引起了管理學界的強烈關注。斯坦福大學組織行為學教授杰弗里·菲佛(Jeffrey Pfeffer)不但支持高沙爾的觀點,而且認為高沙爾說的還不到位。菲佛甚至引用調查資料說,商學院畢業生的欺騙行為發生率是平均值的兩倍,這說明那些學習經濟學和管理學的學生,其道德標準會下降。《金融時報》也以專欄文章討論高沙爾的觀點。哈佛商學院的教授摩斯·坎特(Moss Kanter)雖然不完全同意高沙爾的文章,但也強調要改革商學院課程,減少數學模型,增加“常識性智慧”。坎特認為,數理模型之類“硬知識”被抬得太高,管理中的“軟技能”更重要。這些問題,直至今天還在不斷討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高沙爾思想的前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