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數以百計的帝王陵墓何以不能輕易發掘,官員和專家們時常用一個理由來加以詮釋:“保護出土文物的技術不成熟。”這個理由對不對呢?對,這的確毋庸質疑,可千篇一律,已毫無新異之處。對于秦始皇陵,還可以再找出許多難以發掘的理由來:
一是能不能建造一個跨度500米以上的大棚?
秦始皇陵的規模決定了考古設施的規模,考古設施的保障不到位,想要挖秦陵簡直難以想像。說到秦陵的規模,那首先得看看秦陵地面的封土(陵墓在地面以上由土堆累成的部分——編者)有多大規模。
秦俑考古隊為了了解原來封土堆積的實際大小,進行過鉆探,發現原來的封土基礎部分近似方形,周長與《漢書》說的數據相近,為2000米,南北長515米,東西寬485米。
這樣的話,我們在發掘前首先應當建造一個跨度不能小于500米的保護大棚,否則,挖掘秦陵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秦陵的結構由兩部分建構而成,一個是地表下面的地宮,一個是地表上面的封土。人們最關注的當然是地宮。可挖出地宮,先得挖掉南北長515米、東西寬485米的封土。甭說這是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帝王陵墓,就是一般的墳墓,按考古發掘的規矩,既不能用炸藥炸,也不能用推土機推,更不能用挖掘機掏。一句話,只能是一點一點地挖掘。這就需要漫長的時間,就要歷經春夏秋冬,就要面臨風霜雨雪,如此,就要像挖兵馬俑坑那樣,先搭個大棚,既有利發掘,又可以保護出土文物。否則,即便人能夠在露天作業,可挖出的地宮怎么辦?總不能讓它風吹雨淋吧?
二是挖掉了封土會使秦陵地面景觀消失。
搭建大棚存在問題,那不搭大棚,干脆挖掉秦陵封土行不行?
挖掉秦陵封土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秦陵的地面景觀會消失。只有地宮景觀,而失去與封土規模相結合的場面,如何能讓人感受到秦陵全景的恢宏與壯麗?如何讓人領略古人建造如此龐大工程的艱辛與偉大?
有人說,既然在封土上搭建大棚有難度,又不能挖掉封土,那就在陵上找到墓門,往下挖一個洞,一直挖到地宮不就得了?問題是,地宮在哪兒?地宮又有多大呢?
前兩年,我國進行了有史以來對秦陵資金投入最大、技術水平最高的地下考古探測。結果發現,規模宏大的地宮位于封土堆頂臺及其周圍以下,距離地平面約35米深,東西長約170米,南北寬約145米;地宮主體和墓室均呈矩形狀;地宮中央的墓室東西長約80米,南北寬約50米,高15米。
先不說這個探測是否就是秦陵地宮的實際情況,就算是實際如此,地宮的位置是不是就位于已經探測出來的地方?如果錯位了怎么辦?我們是否有心理準備,能夠承受萬一挖下去的結果與探測情況不一樣?
三是地宮深深,如何上下?
如果地宮距離現在的地表35米深,那就相當于15層左右的高樓,這樣的立壁,如果是石頭或哪怕是土石結合的還算牢固,如果像兵馬俑坑那樣只是板壁和土壁,會不會導致塌方?退一步說如果加固,那不是改變了立壁本身的原生形態,變成了現代人工制品?再退一步,如果不是直上直下的立壁,而是階梯狀的立壁,興許能避免塌方或容易避免塌方,可怎么構建下去的通道?兵馬俑坑離地表3~5米深,在旁邊圍上圍欄,不用下去也能看個清楚。可地宮比兵馬俑坑深了10倍以上,在上面圍個圍欄不讓下去,難道要游客用望遠鏡看不成?如果構建可以走下去的通道,那豈不是又會破壞地宮的結構景觀?
四是要多長時間才能挖完秦陵?
如果我們用最機械的算法,即只算發掘面積的話,可以對比一下:陜西鳳翔秦景公一號大墓是我國目前已發掘的最大的先秦墓葬,總面積5334平方米,深24米。秦陵面積25萬平方米,比它大約50倍。秦公大墓從1976年被發現,到1986年清理完成,挖了整整10年。照此推理,秦陵豈不是要挖400~500年?
我們再來算一下:秦始皇兵馬俑坑總面積約2萬平方米,秦陵面積是兵馬俑坑總面積的13倍,深度是6~7倍。兵馬俑坑經過陸續30年的發掘,總的發掘面積僅占整個遺址總面積的1/5,即30年里一共挖了4500多平方米。照此類推,秦陵面積是已經挖掘的兵馬俑坑總面積的50倍,那要挖多少年呢?
還有兩個參考數據:專家們估計,兵馬俑3個俑坑全部發掘完后共將出土陶俑、陶馬8000件,出土各類青銅兵器數萬件。目前已出土陶俑、陶馬2000多件,約占總數的1/4;修復完好的陶俑、陶馬1000多件,約占總數的1/7。
如果在未來的一天條件真的成熟了,如果我們的子孫后代真要開啟秦始皇陵,這些數據絕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其非常清楚地傳達出這樣的信息——秦兵馬俑坑的考古發掘還有大量需要進行的工作,大量的遺物和遺跡都還埋藏在地下,而兵馬俑坑的規模、體量等遠遠不足以與秦始皇陵相比。
五是投資多大?
投資包括人力、物力和財力3個最主要的要素,其他的暫時不計。以秦兵馬俑一、二號坑為例,二號坑平面呈曲尺形,東西長124米,南北寬98米;其保護大廳為鋼網架式結構,平面尺寸為長134.2,寬106.25米,高14.5米。一號坑更大,東西長230米,南北寬62米,保護大廳幾乎都是寬出坑外邊沿10米建造,廳頂用的是落地式三鉸鋼拱架結構,拱架弧長80米,弦長67米,總重量306噸,投資245萬元。讓考古學家最感遺憾的是,1975年前后建大廳時,正當“文化大革命”末期,國家經濟困難,為了節省每10萬元一個的鋼拱架,少建了3個拱架,把一號俑坑兩端計約45米長的坡道舍在了大廳外面,雖節約了30萬元,卻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使人們無法再看到俑坑完整的結構。
如此大規模的發掘,資金需求巨大,沒有充足的經費支持,發掘工作根本無法啟動。挖秦陵要多少投資?挖好了后建造秦陵博物館又要投資多少?造好了博物館日常的維護和保護又要多少投資?
再說人力和物力,就更難以預料了。在三峽工程文物工作搶救最緊張的關頭,曾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近百支考古隊同時作業。秦陵考古是憑借陜西省自己的力量干,還是募集全國甚至外國的考古人員,這都不好說。
六是發掘技術行不行?
地宮中的文物如果沒有被盜掘或破壞,肯定會極為豐富。但彩繪、帛畫、壁畫、漆器、竹簡、陶器、木器的保護將隨之成為令人頭痛的問題,地宮本身的維護也馬上會變成巨大的難題。除此以外,秦始皇陵的發掘還有一個很少有人注意到的問題,這就是發掘本身會不會有重大失誤?我們有沒有研究它的能力?
地宮的發掘涉及一系列勘測、鉆探、發掘、修復技術,我們沒有科學揭露土木建筑陵寢的先例,缺乏直接發掘的經驗,誰能保證來自考古學家的工作失誤不可能發生?現在所說的不能挖的理由幾乎都是保護技術不過硬,給人的感覺仿佛是這幾個技術保護難題一旦克服,就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了。從考古學角度看,推動考古學進步的是發現本身和發現的方法——錯失了發現,可以把機會留給技術能力肯定更強的后人,但由于我們現今所用方法或研究能力的失誤和局限,卻是歷史性的罪過和遺憾。面對這種不可再生的資源,誰敢輕描淡寫地說句“付學費”了事?誰來埋單?向誰問責?
話說回來,如果發掘后,真的出土了種類繁多的遺物——不僅僅是兵馬俑那樣的陶質文物的話,那修復的工作量又有多大?又有多復雜?又有多少技術難關需要攻克?也都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一系列問題。
七是世界相關組織同不同意挖掘?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世界遺產委員會會不會干預秦陵的發掘?怎么干預?都是未知數。即便我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人家最后同意了,那會不會也像當年埃及修建阿斯旺水壩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拯救努比亞遺址國際行動”那樣,先后組織22個國家參與進來,干預了整整20年呢?如果國際化了,那外國的發掘——我們只講這一項——是不是和我們現有的考古發掘標準有沖突呢?比如他們要一點一點地挖,一寸一寸地下,速度極慢無比,規矩極多無比,那得挖到猴年馬月?當年進行三峽工程的文物搶救工作時也不是沒有外國人想投資參加進來,還好我們中國人“多快好省”地自己干了,否則三峽大壩什么時候能蓄水可就難說了。
不挖王陵的理由,不僅僅在于我們有多大的技術保護能力,重要的還在于我們有多少挖掘能力和認知能力,這才是事物的關鍵或實質。
(摘自山東畫報出版社《考古不是挖寶——中國考古的是是非非》 作者:高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