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靜無聊的時候,我常到附近的夜市里去逛街。
又見賣唱的盲藝人。今晚,一曲《阿蓮》吸引了幾位聽客,節奏的快慢、節拍的長短倒是吃準的,但吐字有點變樣,聲調過于平緩??傊?,對于這樣一位盲者,年歲又高,不能用眼睛辨識文字,光憑聽覺模仿磁帶歌曲而學成此等程度,籍此獻藝度日,已是可貴之極。
快近晚上9點鐘,他收攤回去了,脖子上掛了挎包,右手拎著音箱,左手持一桿拐杖,他一顛一顛地在人堆里亂撞。此時,來了一輛運貨車,眼尖的人們避讓開去,而盲藝人的頭卻不輕不重地磕在車子的后視鏡上。司機連忙叫就近的行人:“幫幫忙,揪一揪他?!?br/> 路人將他扶到一邊,我站在僻靜處看到他,他正咧嘴微笑,點燃一根煙,跟相識的水果攤販閑聊。
他像是要買點兒蘋果、蜜橘、柿子或鴨梨之類的水果,他被果販牽引到攤前,他摸了摸果子,又放手沒買。也許嫌貴,一個晚上的賣唱還換不來三四斤果子;也許看不到水果的好壞,怕上當吃虧。然而,他確實很想買,為誰呢?或許為自己,口渴了正好解渴;或許為了妻兒,家里人正等著他,像些嗷嗷待哺的雛燕,等待母燕去喂食;回到家,孩子總是先去打開拉鏈,看看挎包里有無可食的糕點和水果,或欣喜或失望,失望之后埋怨爸爸出門時說話不算數。
這種在買與不買之間的選擇一定很辛酸,最為個性化,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有七情六欲,而他也總超脫不了凡塵。想他如此辛苦,在晚上約7℃的低溫下,頂著大風,照例外出佇立街頭、賣唱掙錢,養家糊口;他這樣持之以恒、饑飽不定,奔波于市井一隅,勞碌于風塵之中,含笑于毀譽之間,掙扎于貧困線上,都能以一種平常淡泊的心態來對待。這不能不是眾人學習和借鑒的好去處,更加珍愛自己的眼睛,珍惜每一寸光陰和來之不易的生活。
要是到了口不唱曲喉嚨發癢,為藝術為大眾而歌,那又成了更高境界的藝人;而他不是,他從事的并不是登大雅之堂的高雅藝術,雖然低俗,但他覺得快樂。
他的雙眼失明到何等程度,是真瞎,還是假瞎?我們只要通過觀察其行動,便能分辨其實情。裝瞎,是件痛苦不堪和極其別扭的事情。他遇上15公分高的小站臺,冷不丁地一絆,差點跌倒,再經試著踩踏幾下才能通過。
他也確實使人驚奇,從大柵欄沿前門大街能摸索到箭樓邊上的小站臺上。也許他經常往返奔波,早已認識北京的所有街頭巷尾,早已有一張地圖爛熟于胸了。對于他,白天黑夜面前是一樣的暗淡無光,只是城市里的人群不同罷了,或聚或散,或熱情或冷漠。
他在站臺邊放下音箱做座墊子,在等候著什么。
公交車開了過來,帶走了一批人,他沒走。
后來,又來了些停靠這站的夜班車。也許他已乘車走了,也許還坐著等候。
等啥呢?也許等待一雙眼睛,一雙與他有親情的眼睛,他以他們的眼睛認路、識家,以他們的眼睛識別色彩。顏色對他來說也許無冷色暖色之分了,只知哪種好看和難看的區別。他對色彩美的認識也許有些特異:眾多的雜亂的色彩即是美,它不孤單,有很多聯系,也很緊密。
也許,他已乘車走了,也許還等著什么。
也許他什么也不等,他只是想休息一會,唱累了,他要在邊上稍作歇息,數數晚上收獲的碎票。
街燈,紅的綠的,在夜里互遞目光,不覺孤寂;而此刻,賣藝盲人是孤單的一個,最需要幫助,又最習慣于無助的一個。
時隔四五天,又在大柵欄街邊看到賣唱的盲藝人,身邊還有一個盲女人,這晚也唱《阿蓮》,接著唱了《晚秋》。因一不小心,打翻放置音箱上的隨身聽播放器,播放器跌落街上,機殼摔破,磁帶扯成一團糟。兩盲人摸索了一陣,有好心的人也來幫他卷帶子,有人勸他早些回去,家中孩子在等著父母呢!
有位女士問他某首曲子有嗎?說很喜歡聽他唱歌的,哪天他要是沒來,心里感覺像缺少了點什么。
他放了《阿蓮》OK帶,又唱了起來。周圍不少人將小角子、小票子丟到他的錢盒子里去。
我在這個世態日益冷漠的世界里徘徊和惶惑,有些無所適從的時候,猛然間,遇見有如此頑強生命力的藝人,以及周圍伸出的一雙雙溫暖關愛的援助之手,我漸覺得:自己沒有不好好生活的理由了。
?。ㄕ詴r代文藝出版社《那一只漁籠》 作者:俞永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