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仁杰離開焚字庫時,不無遺憾地對8年來朝夕相伴的獄友瞎子老凌說:可惜,我沒能醫好你的眼睛。老凌搖搖頭回他:我寧愿看不見世上的事物。
牢獄之災結束之際,狄仁杰跟老凌最后一句道別是感激:謝謝你教了我不少東西。老凌指著狄仁杰的胸口,神秘一笑,最后一次傳授心經: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只猴子,用心就能“聽”到它想做什么。
這是導演徐克最初為新片《狄仁杰之通天帝國》(以下簡稱《狄仁杰》)所設想的狄仁杰出獄的一場戲。在徐克的腦海中,瞎子老凌和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的掃地僧一樣,也是位不世出的高人。8年之中,狄仁杰想必從他這里獲益良多。“狄仁杰后來每次破案,就是要找到每個人心中的猴子在想什么。”徐克這樣解釋狄仁杰斷案如神的心法。
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只猴子,徐克的這個想法來自一位做心理醫生的朋友。“他說每次給人治病,其實就是在治病人心中的那只猴子。”徐克從他那里了解到,猴子是和人的原始本性最接近的動物,盡管人類文明教化幾千年,原始本性深植人心。那只猴子總有一個時刻會跑出來,暴露出人原始本性的一面。“所以狄仁杰查案,就是從貪念、仇恨、殺機這些千年不變的念頭里,從這些最原始的本性里,找出跟疑犯后來各種行為的關系。”
大唐盛世殺機四伏,魑魅魍魎沐猴而冠,徐克為進入狄仁杰的懸疑世界悉心準備多年,發現了“猴子”的秘密之后,他拿到了夢回大唐的第一把鑰匙。
十年
和《十月圍城》、《新宿事件》等影片一樣,《狄仁杰》也歷經10年方得問世。與前兩部影片耐心等待時機成熟和資金到位不同,直到開機前,《狄仁杰》的項目籌備和劇本修改10年間幾乎沒停過。
在最初的想象里,徐克更感興趣的是一代女皇武則天,那個故事是標準的武則天傳記。它從武媚娘14歲進宮開始,直到稱帝15年后傳位其子,橫跨了武則天從后宮到朝堂再回后宮的傳奇一生。故事的后半段狄仁杰才出現——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武則天才交出皇位。因為沒有找到理想的武則天扮演者,這個故事至今未開拍。
彼時,人在臺灣的陳國富也在構思一個關于狄仁杰的故事。當時在臺灣流傳更廣的斷案高手是包拯,陳國富第一次深入接觸狄仁杰,得益于一位美國朋友送他的狄仁杰故事,這套皇皇10卷的著作出自荷蘭著名漢學家高羅佩之手。好萊塢的動作明星史泰龍拍過一部電影《特警判官》,英文名為《Judge Dreed》,也正是取材于高羅佩作品。
“一個中國的著名神探,我們自己卻沒有注意到,更不要說去開發。”陳國富就是這樣被觸動。在那之后他又讀完了清人吳趼人版《狄公案》。兩版讀罷,陳國富都不滿意。吳趼人版屬諷刺小說,非但案情不是文中題旨,甚至在案件焦灼不前之際,會有類似托夢這樣怪力亂神的因素打破僵局;高羅佩版狄公形象儒雅睿智,歷史細節和濟世情懷都很充沛,離懸疑和探案卻有距離。陳國富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決定自己動筆。
“在我們商業電影的整個生態里,到現在都還沒有這樣一部電影。”他腦海中的狄仁杰不僅會武功,而且推理能力極強,還帶著神秘的兵器。他想通過狄仁杰這個名字,用懸疑、驚悚等等他個人喜好的元素,“將歷史上的一些必然和偶然,放到武則天這么一個時代”。
那時陳國富的身份并不是如今的知名監制,《狄仁杰》劇本完成后,他將其暫時雪藏。“整個故事需要花大錢,除非找到李安、張藝謀做導演,否則當時在投資上不太成立。”而且他很清楚,即便這些大牌導演接下這個片約,拍出的也一定是另一個狄仁杰。而這個劇本不該拍成純作者電影。
2005年臺灣電影金馬獎期間,陳國富遇到因《七劍》來臺宣傳的徐克。當時主動提出合作的是徐克,他看上了黑澤明生前已完成卻沒來得及拍攝的一個本子。因為版權原因,合作夭折。
就在那一年,華誼兄弟副總裁王中磊看完陳國富的劇本后十分興奮。在連夜回復陳國富的郵件中,王中磊難掩激動。他覺得劇本相當成熟,華誼有興趣也有能力做這個項目。從一年后華誼出品的古裝大片《夜宴》不難看出當時華誼兄弟的確圖謀打造一部耗資不菲的古裝題材影片提升品牌。
陳國富用“受到鼓勵”來形容自己看到郵件時的心情。又一顆夢想的卵子受精了。
“你讓我磨演員的表演,我有激情。但是什么后期合成、三維特效、動作元素,這些不是我的強項,我對這些比較逃避。”陳國富說,“想來想去,我覺得有一個人一定行,就是徐克。”
老怪
《狄仁杰》并不是在《七劍》收官之后就被提上徐克的拍片日程。在那之后,他相繼拍攝了兩部都市題材影片《深海尋人》和《女人不壞》,影迷熟悉的老怪武俠標簽杳無可尋,兩部新作票房一般,反響平平。力薦徐克執導《狄仁杰》的陳國富從2006年開始加盟華誼,成為影視公司藝術總監。當時,他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我不知道這個事情怎么能成。我不是八面玲瓏的人,我也知道徐克特別有主見,我不清楚怎樣才有好的合作,甚至是和善的合作。”陳國富看完《鐵三角》中徐克執導的開篇部分后,坦率地告訴對方他沒有看懂。“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他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你想,他畢竟是一個拍了6集《黃飛鴻》的導演,也許想做新的實驗。”
之所以力排眾議,力挺狀態下滑的徐克,是因為陳國富發現每次談起這個項目,徐克都能給他信心。“雖然我們觀念有不同,但我理解他在想什么了。我發現徐克的想法非常清楚。”
如果只是將陳國富的劇本搬上大銀幕,這個導演一定不是徐克。帶著編劇張家櫓再度修改劇本時,徐克像一位內功深厚的大內高手,將自己幾近爆棚的想象逼進狄仁杰的世界里:大唐盛世萬邦來朝眾夷歸化,要有一座66丈的大佛聳入云霄,體現帝國俯視四海的霸主氣度;國師法力神通,必須三頭六臂,還要有一眾傀儡撒豆成兵充當打手;數宗命案皆由一種西域劇毒爬蟲赤焰金龜所致,龜毒見烈日即發作,中毒者自面部自燃開始,迅速遍及全身,短短數秒化作灰燼;鹿在傳統文化里寓意吉祥,可以充當國師化身,高潮處世人眼中溫良馴服的鹿要勃然震怒,和身手過人的狄仁杰浴血廝殺……
當徐克把這些創意和盤托出時,陳國富并不理解,他仿佛看到了徐克心中的那只猴子,“他要的太多了。”但是作為監制,他給了看準的導演最有價值的支持:信任,完全的信任。
徐克帶著自己的主創團隊來到橫店,在美術師趙崇邦改造下,張藝謀拍攝《英雄》的秦王宮化身武則天的大明宮。66丈通天浮屠由電腦特技后期合成,實際拍攝現場有4層樓高,完整包含拍攝所需的巨佛頭部、身部和底部3大部分,拍攝現場演員最多時達500多人,經過后期特效處理,呈現出4000多人熱火朝天的鑄造場面。
全片后期制作難度最大的是通天浮屠,現場拍攝難度最大的是另一處重要場景:鬼市。這是一處與通天浮屠“上天”意念相對的“入地”所在,暗無天日,牛鬼蛇神云集。與金龜關系最不一般的破案線索——太醫王博為逃避追殺化名汪驢,隱匿于此。拍攝現場實際是浙江杭州一處名為水簾洞的景點。劇組將2000噸水注入溶洞,輔以特殊照明,制造出陰森詭異之氣。
為了趕拍攝進度,劇組在4個洞窟同時開工,加班加點。拍攝時洞外夏日炎炎,洞中所有工作人員卻不得不穿羽絨服。拍片多年,鐵人一般的徐老怪也在鬼市的拍攝中因為不慎落水兩度感冒。
“又浪漫,又痛苦。”美術師趙崇邦這么形容和徐克合作的感受。徐克過人的想象令他的每一個主創都驚為天人,但跟一個幾乎不眠不休的導演合作,幾乎沒有人能夠忍受缺覺的折磨。動作指導洪金寶便在關機之后,心臟病發作住院。
徐克在《狄仁杰》劇組有個習慣:收工之后回到賓館所有主創的MSN都必須在線。劇組天亮收工,他每天會有兩個小時的睡眠。在休息時他時常靈光乍現,想到了新的創意,一定第一時間上線通知相關主創,拍攝時臨時變化最多的就是演員手里的兵器。
這只猴子的精力實在太旺盛了。
減法
監制陳國富第一次看到的《狄仁杰》粗剪版本全長3小時15分,劇本所有的內容都在這個版本里完整呈現。“所有東西都在里頭,但就感覺電影的那個勁兒完全沒有出來。”陳國富看完片子的感受跟徐克一樣,但這是徐克的作品,讓他自己做取舍既殘忍又困難。在徐克的要求下,陳國富決定剪出一版來。
“鬼市”的戲份無疑是劇組傾注心血最多的。他們在暗無天日的陰冷溶洞里拍攝了整整兩個半月,相當于一部普通影片整個的拍攝周期。有一場戲:汪驢駕船逃命,被水底的木樁頂翻,木樁再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船身上。這場調度極其復雜的動作戲,沒有任何特技,完全由劇組人工使用威亞,一條拍攝完成。這一個鏡頭,劇組拍了整整17個小時,徐克團隊的付出可見一斑。
成片中,鬼市部分時長近40分鐘。在陳國富看來,“已經超過了觀眾的生理承受程度”。盡管劇組付出了巨大的艱辛才拍出這些素材,但他還是對鬼市這部分做出了極大的修改。當年《集結號》有一場部隊行軍的戲耗資500萬,作為監制,陳國富最終也把它拿掉了。
“電影就是這樣,不管前面付出了多少,你只能以觀眾坐在影院里的感受,作為你的考量標準。”作為金牌監制,他有自己的一套取舍之道。常用的一種是測試:片子雛形問世的時候,他會邀請一群跟這個項目完全無關的人充當最初幾批觀眾觀看影片,填寫調查問卷,獲取自己對于片子的一些判斷。這一次,他邀請了20多人。《風聲》后期階段,他邀請的人更多,超過50人。
有觀眾曾質疑:片中狄仁杰出獄之后再次亮相,頭上便有一頂胡人帽,這個細節有些突兀。實際上之前有一場狄仁杰和靜兒在集市買帽子、打酒的戲,那里面有典型的徐克式幽默,測試時不少女觀眾很喜歡這一場,但最終陳國富剪掉了這些對故事推進無關緊要的過場段落。
“風花雪月永遠會有市場,但太多無益。”陳國富說,“關鍵不是在拿掉哪些戲,最大的問題是要重新去找一樁錯綜復雜的懸案內在的邏輯。”片中有一場戲盡管已經拿掉,但是直到現在他依然有些猶豫。那一版中狄仁杰去無極觀揭開國師真相前,曾經找過沙陀。那一場對話,埋下了后來真相大白的伏筆。
提出刪除意見的是徐克本人,陳國富接受了。但他個人對此有所保留,在他看來,沙陀這個角色需要做些鋪墊。至于拿掉是否合理,他把評判權留給了觀眾。
大幅刪減后,他將新版本交給徐克,再由徐克做精細修改。當2小時20分鐘的版本出爐后,他又做了一次測試。這是他和徐克都相對滿意的版本,但測試結果出乎意料: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太長。他于是再度操刀,剪成了公映的兩小時版。
大片
徐克認為,《狄仁杰》最終實現了自己當初構想的70%,他有一些想法,最終未能呈現。按照他的設計,片中通天浮屠最后倒塌的時候,應該有金屬撞擊之聲,因為浮屠的表面通體鍍金;狄仁杰的亢龍锏尋找對手兵器破綻時,應該有異響,否則不足以體現它的神奇……
《狄仁杰》后期特效制作歷時9個月,原本投入特效的預算是1200萬,最終不得不追加2000萬才達到現在的效果。正因為此,片子最終制作成本達到1.3億。
盡管華誼曾提出“制作成本無上限”,但業內分析這個投資已經逼近了成本控制的天花板。如果進一步完善特效,將意味著繼續追加投資。
在華誼兄弟最初的設想中,應該由一家國產特效公司完成片中全部特效,但因為各種原因,最終還是由韓國特級公司擔綱了特效制作。合作過程中,韓國團隊分階段制作完成特效,徐克分批審核,并提出修改意見。
“你問我對特技有沒有不滿意的地方,當然有。”徐克說,這一次特效制作的難度,遠超他9年前拍攝的《蜀山傳》。“如果下一次再做,我就會將特效分給幾個公司,同時制作。”陳國富也透露,經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特效制作的運算極其耗時,需要一個龐大的團隊作為技術支撐。
從《集結號》開始,韓國特效制作團隊進入內地影壇承接業務,此后內地大片的特效制作部分,無一例外,都有境外團隊參與。《太極旗飄揚》、《漢江怪物》等對于特殊化妝、戰爭爆破等電腦特效有著很高要求的影片,都由韓國人憑借本土技術力量自主完成,韓國影人藉此牢牢地占據了這一領域的亞洲市場。
這一點令陳國富很感慨。“這些東西我們現在都很缺,這種情形下你要做真正商業規格的影片,就需要境外力量的結合。中國市場終究可以培養和供給這個完整的技術鏈,但我發現大家在這上面花的功夫很少,大家high的只是投資。”
“這是一部超越現在國內電影工業規格的影片。”陳國富這樣給《狄仁杰》定位。
這一點徐克一定更有感觸。在成熟工業規格下,特效公司會根據導演的制作需要,提供各種方案,以供擇優錄取。但在《狄仁杰》中,就連唐朝洛陽運河的一個鏡頭,都只能由徐克向韓國人提供圖片,最終的結果當然差強人意。在這一點上境外團隊無可厚非。因為最了解本土文化的,應該是中國自己的特效制作團隊。
“硬件現在都買得起,中影懷柔基地都是最頂尖的制作設備,但誰來弄?電影畢竟是人拍出來的,怎么說都帶著你自己的文化。但現在大家都急于變現,沒有把我們在做的事情,當成一個永續的事業去對待。”陳國富說。
陳國富最初想創作《狄仁杰》是希望在王權斗爭的包裝下講科學與反科學的博弈,狄公負載著一個關于“執著”的故事。這個東方神探也將和007一樣以系列形式不斷有新片陸續問世。
在第一部狄仁杰電影問世的這一年,中國電影正向百億票房大關昂首挺進。不斷井噴的票房令國產電影“長勢喜人”,無數人心頭瘋狂長草。只是,哪里會是那只猴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