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浩達
1954年生于北京,1982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1989年赴德國漢堡藝術學院深造現代設計,后在易北基督教學院藝術部任教。在歐洲舉辦過20多次個人藝術展覽,1994年歸國,后多次赴國外講學并舉辦個人展覽。1999年歸國執教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研究信息視覺化與視覺傳播課題至今。
據說,神在造人之后,發現泥做的人總是軟軟的,一經風雨就會倒下,于是神在人的背上插了根脊梁,無論遇到多大的風雨坎坷,這根脊梁都可以讓人屹立不倒。這根脊梁就是信仰。等到我們繁華落盡,驚覺心中一片荒蕪之時,才會想起細細品味梵高的《星空》。或許那時才能真正體會,如張浩達這般挺直脊梁的藝術家們執著堅守的意義所在。
初識張浩達,是在中國美術館一次他的講座上。聽講座的有20來歲的年輕一代,有銀發滿頭的老藝術家,還有很多是他的學生,不少已經畢業,再見到恩師的眼睛里都閃著光。張浩達的聲調始終不急不緩,無比柔和,卻又不止一次表示出由于時間關系,太多想說的東西無法展開的惋惜……這位恨不得傾囊相授的教授,不知勾起了在場多少人大學時光的回憶。
又見張浩達,是在他的工作室里,一如上次的親切隨和。確切地說,那里根本不像一位藝術家的工作室,如果你見過太多支著畫架、畫筆丟在一旁、顏料隨地可見的畫室的話。滿墻壁的畫并沒有讓這個不大的房間有一絲的擁擠,只像是在干凈整齊的底板上添了令人愉悅的豐富色彩。起初,他聲音的柔和與德語的生硬對比總讓我覺得牽強,但眼前的一絲不茍又讓人不禁對以嚴謹著稱的德國人多了幾分聯想。
他的信仰是藝術
張浩達前往德國深造時,已經35歲。這個時間現在看來確實晚了一些,但在那個年代,一切都只能在摸索中前行,工科出身的他放棄別人眼中的大好前途,堅持自己的追求,已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可能每個藝術家內心都有不安分的因素,就是對思想的追求。那時候的自己比較狂妄,讀了很多書,又自認為在藝術史、理論、表現方式上都很強,但總覺得西方的有些藝術是看不懂的。”
不久后,一位德國教授的一句話則是徹底打擊了他的自信心。“那時候,我負責參與首都機場2號航站樓壁畫的創作,當時我們都還覺得挺自豪的。后來請了一個德國的教授來,熟了以后他告訴我,嚴格來說那些都不能說是藝術,而是裝飾。我們看藝術史,往往沒有深入到藝術家的內心去看,也沒有將其放到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中去看。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出去看看!”
1989年1月,抱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歐洲藝術”的想法,張浩達告別了父母、妻兒,告別了工作,只身一人奔赴西德漢堡的藝術學院學習深造。前后5年的時間里,他在德國不同的城市舉辦個人畫展,每次畫展之后都用一部分售畫所得去旅行,每到一地,首先參觀博物館,繼而是教堂和古跡。對德國社會中,精神、信仰層面的理解的逐漸全面,加深了他對這個文明、誠信、有序的社會的喜愛。
“現在不少的藝術家都很困惑,一方面覺得自己做的是純藝術,一方面又恨不得把這些作品都賣掉。其實,真正的藝術家并不指望靠藝術生活。我在西方的藝術家朋友,在超市打零工,有點錢了就自己辦展覽,有人買很高興,沒人買也能活。無數個人的藝術,他們的作品都能變成社會的一面鏡子,讓無數的受眾通過這些不同的鏡子,反思自己的存在價值和意義。”
20年前,身在德國的張浩達見證了政治藝術的站不住腳。“蘇聯還沒有解體時,東德和蘇聯的很多藝術家都做政治藝術。有趣的是,柏林墻倒塌之后,冷戰結束,鐵幕突然不復存在,一年后蘇聯也消失在歷史當中。在西德,原來那些政治藝術家的畫就以箱為單位賣,用別人一張畫的價錢買走他們一箱作品。”
幾年后回國的他,又親歷了國內先鋒藝術的火熱。“1993年我回國在圓明園做畫廊。當時那里有一個不好的傾向,誰能吸引外國人來,誰就是成功的。”在那個充斥著革命情結的年代,一輪高過一輪的新潮和運動讓本就不安分的藝術家更加狂熱,藝術變成了一場先鋒之戰。“當然短時間內它有著革命意義,但對文化知識的貧乏,對哲學、歷史深刻認識的缺乏,決定了他們最終只能停留在形式上做追求。”
今天的張浩達,依舊站在孕育藝術的講臺上。也許現在藝術大軍中的很多人,學藝術不再是為了藝術。但他始終堅守著知識分子的靈魂——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而我也總覺得,能對藝術乃至生活有如此深刻感悟的人,必定來自信仰。就像當年德國媒體報道他離開時所說,他的信仰是藝術。
看不見的力量
在中國,要問起信仰來,恐怕不少人會稱自己為無神論者,說的時候還帶著一臉的驕傲。對于長久以來缺乏信仰的我們來說,去虔誠地相信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存在的形象,幾乎是一個笑話。讓我出乎意料的是,出身工科的張浩達倒沒有科學家那套無理不成方圓的擰巴。問起他的時候,他認真地說,他信基督,但是沒有受過洗禮。
“西方的哲學是邏輯的、數理的,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由于無法解釋外界的一切,最終只能回歸自己的內心。中國老百姓的心里,缺乏的就是一個可敬畏的、神圣的神。”
或許五千年的中華文化里最不缺乏的便是關于神的種種,但又何嘗不是如張浩達所說,古代的神學思想多被歷代統治者作為統治社會的政治教化工具,今天人們的燒香拜佛更是功利行為。“神要負責幫他實現升官發財的愿望,靈了,給你重塑金身,要是不靈,明年他就不來了。”
篤信科學的我們,現在常常一句話就把這些東西否定了,實用便是一切。生活成了一組組忽高忽低的數字的悲喜交響曲,人生成了對一個個讓人眼花繚亂的身份的追逐。“很多人眼睛盯著的東西,完全不是出于個人的愛好和興趣來決定自己的人生,而是根據他人提供的所謂的社會標準,來確定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價值觀。”
“以前對藝術家心靈、哲學層面、信仰和價值觀層面的了解并不深刻。當自己生活在其中,感受最真切的是在許多人內心自覺存在敬畏之心和感恩之心。聆聽詩歌或在教堂中聽音樂會,那些充盈在眼角的淚花和順著臉頰慢慢滾落的淚滴當中的確存在讓你的心靈受到震撼的力量。”張浩達在書中寫道。
平等、博愛的基督精神曾經引領了神權時代的人文精神,也在理性化和世俗化的現代西方社會為人文關懷提供滋養。那種指向絕對價值的精神超越,已經成為西方文化的核心價值觀。“一個對世界有影響力的民族,首先一定是思想上的,而不是科學技術上的。”張浩達無比堅定。想到馬克思、韋伯、福柯、康德,我們也許就能明白張浩達所說的“看不見的力量”。
“其實學理和應用的東西是可以同時存在不矛盾的,但我們現在片面地追求應用上的東西,甚至把應用的東西上升到學理的高度。作品里如果沒有神性,就不可能永恒。”在我看來,與其說他是一位虔誠的信徒,倒不如說他是堅持忠實于內心的追求。
藝術家的仰望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五花八門的各種名言充斥了整個社會: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羅斯福說,不做總統,就做廣告人……毫不相關甚至相悖的社會標準層出不窮,用張浩達的話來說,就是把人徹底弄亂了。
“德國是一個中產階級非常強大的國家,美國的社會則是兩極分化,它的大眾是粗俗的,但同時它也擁有來自全世界精英最頂尖的那部分。就算大眾文化再消費再粗俗,有了這些精英,這個社會也定得住。中國現在的社會就是亂掉了,說起來就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多可怕啊!”
張浩達向我們描述了他眼中的理想社會:“要有3種人才,第一種是思想家,他們是從學理的角度做抽象的深刻的東西,全部的工作就是思考;第二種是管理人才,具有對完備的社會法律制度、流暢的游戲規則的建構能力,有很好的前瞻性、創造性;第三種就是專業型的應用人才,化學的、物理的、文學的……這些人應該占據社會的大部分,在各自的領域里做好自己的工作;或許還剩下一些大眾,他們并沒有太多追求,只求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但只要他們把鐘撞響了,這個社會就是理想的。”
我頓時有種恍惚的感覺,在學校旁邊的閣樓里一邊看《西潮》一邊感動到哭的異鄉游子,在漢堡的街頭告訴兒子那些抽大麻的人是哲學家的慈愛父親,在北大教室要求所有選他課的人必須先讀《西潮》的嚴厲教授,還有眼前這個認真勾勒理想社會的思想者,都是同一個人。也許讓眼前的我們快速堅定地認同一種社會核心價值觀并不切實際,但因為有著張浩達這樣的人,那個長久以來關于藝術是應走向大眾化還是堅守精英化的辯論戰有了答案:絕不為迎合大眾而使精英變得平庸,而是讓大眾在精英的影響下變得高尚。
或許正是這種強烈的使命感,召喚他去往德國跟西方直接對話,警醒他時刻聽從內心的聲音,鼓舞他站在北大這塊土壤上孕育新的藝術生命。他說,迷信是理性思維缺失后對所仰望的對象拒絕深思的執迷不悟,信仰則是人理性思維極致之處的繼續仰望。他一直在仰望,時間在等著你,也等著我,一起給出答案。
篤信科學的我們,現在常常一句話就把這些東西否定了,實用便是一切。生活成了一組組忽高忽低的數字的悲喜交響曲,人生成了對一個個讓人眼花繚亂的身份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