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學同學,二十八歲就任小鎮(zhèn)鎮(zhèn)長,三年后升任縣委宣傳部長,而后副縣長,配有專車和專門的司機,他的政治野心不小,在官場上如魚得水。有一年回國我去看他,他開口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為什么不回國?中國有更適合你的位置和機會。
我想都沒想地答道:為了有尊嚴地活著。
同學不解,但沒追問,而是讓他的司機待命,親自開車帶我去他的轄區(qū)轉(zhuǎn)轉(zhuǎn),說:好多年我都不開車了,今天我給你當司機!司機,在他眼里是低人一等的仆從。
我們每到一處,總被一群人圍著,前恭后迎,小心賠笑,奉承有加,連到餐館吃飯都是老板親自出馬,殷勤備至。我狐假虎威了一回,體驗到有如皇帝出游般的至尊至貴,這是我在美國沒有的經(jīng)歷。
飯后,同學吹捧說我在中國肯定會混得比他好,問我為什么會覺得沒尊嚴。我問他,如果某一天他成為一介平民,他還會有這樣的禮遇嗎?他說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成平民,但如果是的話,估計不會。這就是了。其實在中國沒有必要成為平民來體會尊嚴的差別,只需換個角度:你能不能像尊重你的上級一樣來尊重你的司機?同學老實承認不能,他感嘆道,別看他在這兒人模人樣,到了省城或北京,就只能奉承于人。
沒錯,在中國,一個人是否被尊重及怎么被尊重取決于你身份大小或財富多少。
在美國,我是典型的一介平民,盡管操著不太流利的英語,長著不主流的面孔,但我很少有不被尊重的感覺,僅有的幾次還是來源于自己的同胞和新移民。無論是學習工作場所,還是生活消費場所,無論是錦衣繡服,還是破衣爛衫,我還沒有被人公開歧視過。但在中國,我卻時時處處感到不被尊重,或因為不太高檔的衣著,或因為不太主流、優(yōu)越的口音,或長著不富不貴的面孔等等。
在美國,我每天都會很驕傲地給自己和家人當司機,有時候也給同事和朋友當司機。工作外出時,經(jīng)常是老板或老板的老板給我們當司機。美國的市長,甚至多數(shù)國務部長、國會議員、州長都是自己開私車上下班。即使雇用司機也會對他們彬彬有禮,因為一方面尊重別人是西方的基本價值,另一方面司機手里握有這些人的一票。
像有權的同學一樣,一個有錢的同學也不太明白尊嚴在中國是個問題。在中國的經(jīng)濟和司法還有縫可鉆的時候,這個同學憑借政府部門的特殊關系,在只賺不虧的房地產(chǎn)行業(yè)找到了富人的位置。這個有錢的同學在一家餐館請客。點菜的時候,一招手,四個服務員同時快步躬身前迎,那是個特殊的包間,服務員站在四角隨時待命。同學嫌有礙私密談話把服務員趕到了門外。每次有要求,他只需一招手或?qū)ν忡H鏘有力地喊:服務員,再拿份菜單!服務員,飲料!服務員,點煙!有次他揮手招人,沒注意身后一個服務員拿了杯酒正準備遞給他,結果酒杯被打落在地,酒灑在他身上。同學大眼一瞪,服務員嚇得面如土灰,連連道歉。我完全想象不了這個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同學,當年曾是個見了女生就臉紅、以至初戀情人被搶走后無助痛哭的男孩。金錢,如此把一個懦夫變成強者和尊者。
點完了菜,我告訴他,在美國讀書時,我也曾在餐館端盤子洗碗,可是從來沒有人對我大呼小叫過。那時英語很糟,不時會拿錯菜,但大多數(shù)客人理解地一笑,禮貌地要求換菜,幽默點的還謝謝我讓他們嘗到了新菜。而且如果人家對我的服務滿意,還會額外給小費。同學哽咽著,半天沒有說話。我以為他正在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愧疚呢。不料他說,在美國那么不好混啊,為什么不回來?
這次輪到我無語了。原來有錢人還堅持認為,餐館服務生比他低數(shù)個等級,對我抱以同情呢。不僅如此,他還理直氣壯地說,我花錢買服務,聽我的使喚是他們分內(nèi)的事!可是,你買的是人家的服務,只包括人家態(tài)度和善地幫你點菜上菜收盤子等,不包括額外地面對你的傲慢、不尊甚至羞辱。所有職業(yè),無論是總統(tǒng)、國家主席、搬運工、清潔工……都是直接或間接為別人服務,報酬不等,但職業(yè)的尊嚴和做人的尊嚴沒有區(qū)別。
本來,貧窮并不必然低賤,低微也不必然沒有尊嚴,甚至富貴也不是尊嚴的同義詞。在一個正常社會,是人就應該被尊重。但在中國的很多地方,貧窮低微卻是沒有尊嚴的代名詞。官尊民卑,上尊下卑,富尊貧卑,這就是“中國式”的尊嚴。
其實,要讓百姓活得有尊嚴并不難。把當官者的前途放在老百姓手上,看他們還敢作威作福踐踏人的尊嚴?提供一個公平競爭的社會環(huán)境和公正的司法系統(tǒng),人人都有通過自身努力而不是通過權力走向富裕的機會,富人也還會耀錢揚威嗎?
摘自《學習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