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做過國際海員,航行于亞洲一帶。
記得船過日本的下關(guān),航行海域的視野越來越寬,到處藍盈盈、黑茫茫,不知何處是盡頭,又開始無風(fēng)也起浪的征程。
船上是萬噸鋼材,不得不控制航速,但連同船體近兩萬噸的貨輪,還是在暗流洶涌的海上像玩具船似的左搖右晃,如癲似醉,煞是嚇人。
到了中午,船上好些看上去很強壯的同事有的已嘔吐,暈暈乎乎地躺在床上。有些人就是能撐著,也癱坐在床上,懶得起來吃午飯。
我這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書生,卻坐在左右大幅度搖晃的船上餐廳,照常吃午餐。
上船前公司考驗過是否暈船,我過了關(guān)。若是這個時候來考驗我,肯定是一級棒。
伙食一天比一天差,嘴里的潰瘍嚴(yán)重起來,動一動舌頭就滿嘴是疼。這時候若能吃到青菜,相當(dāng)于吃山珍海味?;氐絿鴥?nèi)港口,我們先對蔬菜饕餮一番,再吃肉,狂補營養(yǎng)——這種極端之吃不注意的話又會讓你腸胃出問題,得多上幾趟廁所。
那天中午吃的菜是鴨肉和咸菜,沒一根青菜,盤里的鴨肉已經(jīng)在冰庫里凍了40多天,用筷子夾“鴨肉”的任何部位,都難以激起你的食欲,我很清楚,它們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肉味。
但不想餓著,也得吃呀。沒了肉味的“鴨肉”裝在銀光閃亮的盤子里,更像是抽象符號,不是真實的鴨肉了,還得吃。人是鐵,飯是鋼啊。
貨輪繼續(xù)劇烈搖晃,成為符號的鴨肉在肚子里翻江倒海,那難受的滋味若不親自體驗,無從體會。吃比不吃還難受,干脆不吃了,讓肚子餓著。
餓著肚子卻吃不下飯的我偏愛回想。記起在泰國時另一種極端之吃,那餐由貨主請的飯局至今還讓我流口水……
紅男綠女在飯桌四周轉(zhuǎn)悠,五花八門的菜已經(jīng)上齊,大家吃得很多很膩很飽了,酒也把人醉得面紅耳赤,偏偏還有一大盤油炸鷓鴣端了上來,幾只鷓鴣被油炸得香酥酥、黃澄澄的,殷切地等我們動筷子,但實在是吃不動了。
這時餐桌上的鷓鴣也是一種抽象符號,當(dāng)然要比船上久凍的鴨肉真實,不過是一種表示主人對來客再熱情不過的象征,是超出溫飽和實用之外的情感符號。
那些理智地請你做客的,你容易忘記??晌疫€那樣清晰地記得曼谷那頓奢侈的飯局。
也許,極端的東西才會加深我們的記憶,回憶起來格外榮耀。
回到陸地,生活好過了,經(jīng)常覺得肚子脹脹的,到了該吃飯的時間還不餓,身上總不舒服,我沒有按時吃,讓肚子“享受”一下極端饑餓之苦……有時等到下半夜,通了氣,肚子忽然發(fā)酸,發(fā)出那種餓了的信號,身體機能正常了起來,極端之后的饑餓,竟然也能給人帶來幸福美好的感覺。
(選自《羊城晚報》2010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