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追上去,腳下不知絆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覺得頭先著地,咚的一聲,金星亂冒。幸虧張定方趕過來扶起她:“以淇,以淇。”
以淇閉上眼睛,心底有一絲清醒:定方,怎么會是你,你已經不在人間了。
已經十分有涼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裝。
她胡亂買了三大包拎回家,將就著穿。
以淇吁出一口氣,整個暑假忙著安排孩子們度假補習,之前又得為他們準備考試,忙得團團轉,她是甘家的總打雜,自裝修到訂飛機票都在她一個人身上,做得好,沒功勞,否則,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榮這幾年頗賺了一點錢,要求更加繁復,于是換房子換車換私立學校,以淇曾經想:幾時把妻子也換過,那才完成三部曲。
物質生活豐盛的以淇心靈卻無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婦女,她把情緒控制壓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獨自到私人會所游泳的日子。那日泳罷,她換了衣服,在門口看到一輛紅色小跑車。噫,這輛車子好不眼熟,喚起以淇記憶。
她探頭一看車牌,不禁呆住,VJS258,天下有這么巧的事。
她召管理員過來問話:“請問這輛車子屬于誰?”
管理員無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許是某會員的客人吧,這里不準停車,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車。”
以淇點點頭。
像是定方的作風,車子無論丟在什么地方,只要方便,無比瀟灑。這當然不是他的車子。張定方已不在人世。以淇黯然低頭。
接著,她到宴會部去打點那晚請客的細節。
那天晚上,甘家榮直接由辦公室到會所,以淇與他會合,兩人上演一場標準夫妻的好戲,應酬親戚。以淇喝多了幾杯。散席后滿以為可以同車回家,誰知甘家榮說:“我還有點事。”問什么事他也不會說,不如不問。
晚風已經很凜冽,以淇拉緊披肩,走出宴會廳,又看到了那輛紅車。酒氣上涌,以淇忽然淚盈于睫,“定方。”她喃喃說。猛一抬頭,看見樹下站著一個穿禮服的年輕男子,正對著她笑。烏亮的頭發,褐色皮膚,會笑的眼睛,高大身段,這不是張定方嗎?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腳下不知絆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覺得頭先著地,咚的一聲,金星亂冒。幸虧張定方趕過來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狽。”
“我在這里,別怕。”
以淇淚似泉涌:“定方,我不快樂。”
“我明白,你放心,我會照顧你。”
以淇閉上眼睛,心底有一絲清醒:定方,怎么會是你,你已經不在人間了。
她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里。
甘家榮站她身旁:“你沒事了,以淇,醫生說你隨時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問:“發生了什么事?”
“你喝多了一點,在停車場跌一跤,幸好司機扶起你,叫救護車,結果額頭縫了兩針。”
“原來如此。”
到家,以淇取來鏡子一看,左額角上疤痕像第三條眼眉。在這個位置上,定方也有一條細長疤痕,因打架受傷得來。
以淇耳畔仿佛傳來母親的懇求聲:“無論如何不可與張定方在一起,他是個野孩子,性格不羈疏狂,讀書成績差,不務正業,你父親又不喜歡他。”
母親堅決反對他們約會:“張定方生母是一個舞女,已經失寵,沒有社會地位,以淇,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以淇不管,晚上,趁父母睡了,沿水管爬下露臺去見張定方,他用來接載她的,正是那輛紅色的小跑車。
他教會她跳舞、逃學、接吻。
以淇睡眠不足,功課一落千丈,受父母嚴重責備,可是,她從來沒有那樣快樂過。與定方在敞篷車內邊聽音樂邊看一天繁星,她說:“定方,這一生我不會愛任何人比愛你更多。”
她知道這是真的。
然后,父親得了癌癥。
醫治了半年,癌細胞擴散,垂危時他仍不失尊嚴,非常鎮定。他召女兒說話。
“爸爸……”以淇哭了。
“以淇,爸爸有最后一個請求。”
以淇抬起頭來。
“以淇,為你自己將來,我請求你,與張定方這個人斷絕往來。”
以淇抹干眼淚,輕輕地說:“爸爸,我答應你。”
她看到父親露出安樂的微笑。
少女的她遵守諾言,再也不與他通音訊。他打電話來,送信上門,在樓下呆等,以淇統統視若無睹。
那個夏天,她瘦了十多磅,大眼睛有點呆,來回跑醫院,但慈父終告不治。
以淇覺得身體某一部分隨父親而去,又像被一只大手挖走了心臟,每夜驚醒,眼淚汩汩流下。
回憶到這里,孩子放學回來了,依依膝下,無比親熱。她回到書房。照鏡子,嚇一大跳,只見頭臉都腫起來,她立刻致電醫生。余寶珊醫生是她老朋友,立刻自診所趕來看以淇,馬上決定叫救護車。
以淇在半途已經嘔吐起來,她閉著眼睛強忍痛苦。
余醫生先找到病床,然后才替她登記。
以淇一躺下來,就聽見有人叫她。
她睜開眼睛,又看到張定方,他穿著白襯衫卡其褲,同當年一模一樣。
“定方,”她一點也不怕,“你還是那么年輕。”
他微笑著走近她:“那是因為我辭世時只有22歲。”
“以淇,我今日來,是要帶走你。”
“定方,我已婚,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
“我以為在世上你最愛我。”
“但是子女因我來到人間……”
定方笑了:“你諸多借口。”
以淇落下淚來:“你仍然年輕英俊。”
父親去世后第二年,她認識了甘家榮,甘家家境、背景,乃至籍貫都與她相似,母親很喜歡他,樂于接受他,不久,以淇決定結婚。
母親笑說:“這我可放心了,你爸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以淇覺得安慰,她需要家人支持。婚后她用心地做一個好妻子,甘家榮承繼了家族事業,生意蒸蒸日上。以淇卻一天比一天寂寞。
然后,她得到了這個叫她手足冰冷的消息。冠珠出生后,老同學葉嘉華來看望她,說起舊時趣事。
以淇張嘴,忍不住問:“張定方最近怎么樣,仍然那樣不羈?”
嘉華睜大眼睛,錯愕地掩住嘴:“你不知道?”
以淇反問:“不知道什么?”
“以淇,沒人告訴過你?”
以淇看著嘉華:“什么事?”
“啊,以淇,定方知道你結婚,央求鄧健欣陪他到你行禮的教堂門外,偷偷看你披著婚紗出來,健欣說他哭泣不已,過不多久,他駕著那輛紅色跑車翻下山坡,車毀人亡。”以淇全身的血液似在腳底抽走,臉色蒼白,耳畔嗡嗡響。
“已經近一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你沒看報紙,那時你在歐洲度蜜月?”以淇不出聲,剎那間她淚如泉涌,雙手都掩不住。
她的心已經不能再碎,只得死亡。
昏迷中,以淇聽見定方輕輕的聲音。
“定方,我們去什么地方?”
“一個無憂無慮的地方。”
“定方,真對不起你——”
“噓,別再提以前的事。”
在手術室中,助手忽然說:“余醫生,病人血壓起變化。”
余寶珊著急,在病人耳邊說:“以淇,孩子們等你出去,以淇,振作。”以淇雙目緊閉。
“傷勢并不嚴重,但是病人似無意志。”
“注射針藥搶救。”
以淇并不知道手術室情況危殆。
“定方,告訴我,跑車撞毀,是怎么一回事。”
“我喝多了酒,與人爭路,是宗意外。”
以淇內心好過一點,又問:“為什么狂飲?”
“朋友生日,斗酒。”
以淇點點頭:“是女友嗎?”
“才認識沒多久的一個女孩子。”
以淇伸手去摸他面頰:“你就是那么任性。”他握住以淇的手。
“定方,看,現在我比你大這許多,你像我小兄弟。”
“不,以淇,你永遠年輕。”
“再過幾年,我又老又丑,更與你不配。”
“以淇,我愛你。”
以淇流淚:“我有孩子要照顧。”
“他們搶走了你,我不能與他們爭你,你真想清楚了?”
“冠珠十分懦弱,我從未試過離開她超過數小時,她會害怕飲泣,咦,我仿佛聽到她叫媽媽的聲音。”
張定方的面孔漸漸蒼白:“以淇,你已不屬于我。”
以淇擁抱他:“你可明白母親的心?”
他搖搖頭,頹然放開以淇。以淇微笑,淚如泉涌。“以淇,再一次與你說再見。”
他低頭轉身離去,正如上一次,背影無限寂寥。她竟又一次拒絕了他,上一次是為父親,這一次,是為孩子。
不不,以淇忽然同自己說:不是為別人,而是在內心深處,她明白無法與張定方長久相處,這是她的選擇,雖然痛苦,與人無怨。
在手術室中,看護報告:“醫生,病人流淚。”
“立刻抹干。”
“醫生,病人血壓恢復正常。”
余醫生松一口氣:“手術順利完成,縫合。”醫生背脊已被汗濕透。她走出手術室,甘家榮迎上來。
她諷刺地說:“咦,你有空?居然在這里等?”甘家榮不敢出聲,看樣子他天良未泯。
“以淇這次情況甚怪,一點小事,卻十分反復,剛才在手術室,我們幾乎失去她,仿佛有一股不可思議的怪異力量,把她往另一頭吸去,我們需要苦苦拉鋸。”甘家榮靜靜聆聽。
“甘先生,珍惜身邊人,即使感情無法挽回,也公平給她一個交待。”甘家榮低下頭。
以淇醒來,看到孩子們站在她身邊。
不顧自身痛苦,她先笑起來。冠珠看著母親:“媽媽,你頭發少了一塊。”
“別怕,很快會長出來。”
冠珠輕輕說:“媽媽,醫生說你就會痊愈。”
孩子們又問了一些問題,以淇累了,沉沉睡去。
她再也沒有看到張定方。這次,她見到父親,不知怎地,夢中的她只有冠珠那么大,伏到父親膝上:“爸爸。”父親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撫她頭發,然后,夢醒了。
一個星期后甘家榮帶著孩子與工人來接她出院,司機開來一輛七座位客貨車,剛夠坐,甘家榮要周到起來,的確十分體貼。每個星期三,她仍然到私人會所游泳,初春,有點涼,她在門口,又看到那輛紅色小跑車。
她走過去,站在跑車旁邊,凝視那熟悉車牌。
管理員向她招呼:“甘太太,我查到這輛車屬于智杰集團的公子姚祖權,剛自美國回來,極英俊的一個年輕人。”以淇點點頭。
“咦,他來了,那就是他。”管理員伸手一指。以淇順著手指看過去,不禁呆了。
高大、碩健、微褐色皮膚,白襯衫、卡其褲,與張定方簡直一個模子里印出來。
他也看到有人看他,微笑點頭,一雙眼睛似會說話。
竟有這么相像的人。
他剛要向以淇走過來,忽然有一個長發少女截住他說話。少女美麗熱情,握住他的手,直看到他眼里去,一條花裙襯得她似一只蝴蝶,咦,這不是當年的以淇嗎,逃學去跳舞,戀愛當生活。那年輕人再也無暇理會別人,與少女絮絮細語。
以淇識趣地找到司機,上車回家。
她的頭靠住車窗,不愿長大可不是優點,生活在回憶中是一種逃避。
司機問:“太太,去什么地方?”
以淇閉目養神,把思潮潑向將來。
(選自《亦舒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