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

第一次審訊

就是這個女人在一瞬間做出了那么瘋狂的事情?，F在她卻坐在那兒不停地擤鼻涕，我問什么，她就很老實地回答什么。吃粉嗎?喝不喝酒?抽不抽煙?諸如此類的問題已經重復了許多遍，我都問得有點麻木了，好像已經不是我在問，是另一個人在問。應該說。這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良家女子，也沒有任何犯案經歷。但我還得這樣審訊下去，所謂審訊就是這樣閃閃爍爍地進行，同時又是事情的一次次引申，旁敲側擊，弦外之音很多。我甚至覺得審訊這個詞有點濫，它的意思太不確定了，很容易偷換其中的真實意思，也不可能進行得太深入。

我越來越覺得，應該有另一些人來扮演這個女人的角色，比如說那些剃著光頭、穿著大褲衩和T恤衫的家伙?？伤麄冊趺淳鸵粋€個都深藏不露呢?而對這個女人我多少有點可憐了，這樣一個女人怎么會成為震驚夢城的足球流氓呢?三十好幾的一個女人，還是個小學教師。她坐在那兒不停地擤鼻涕，好像是感冒了。這也的確是個很容易讓人感冒的季節，此時正是夢城春夏之交的梅雨期，梅雨，其實就是霉雨，空氣潮熱而陰濕，許多東西都在悄無聲息地霉爛著，一直爛到人心里。

女人蒼白的臉色是病態的，頭發也偏黃，扎成一束吊在腦后。應該說，她這種偏黃的頭發以及這種很幼稚的發式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

我的目光無疑是審視的，這是一個警察特有的目光。我從審訊的特殊技巧和角度觀察著她。

我一看她，她就不擤鼻涕了，然后很老實地、小心翼翼地坐著不動，兩只手掌都插在兩腿之間。她的手比臉要年輕。而這個動作已經反復出現過多次。好像是無意的，又像是某種暗示。我不能不說這是個有些性感、有些挑逗的動作，她讓我有點走神了，當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時，已經感受到了某種令人迷惑的生理反應，雖然不是太強烈但卻十分隱秘。

說實話，這女人雖然病懨懨的，卻有妙不可言的女人味。

我的目光剛一移開，她又很響地擤了一把鼻涕。

上個星期天的早晨

她的眼淚無聲地落著。

她沒留意男人是什么時候走的。男人和她吵架了，已經好長時間沒說過話了。說是吵架，其實男人根本就沒吭聲，只是她一個人在喊，連嗓子都快喊破了。但她無論多大嗓門，男人也沒有感覺。

她覺得，現在就是拿刀殺他，他也沒有任何感覺。

她一個人睡在臥室里，男人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這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但一直延續到了現在。開始是她關著門，后來她就是不關門男人也會自覺地給她把門關上。這也是他們作為夫妻的基本生活狀態，差不多有十年了。女人以前還有過一任丈夫，男人以前還有過一個老婆，各有一個孩子，一個跟她的前夫過，一個跟他的前妻過。她跟現在的丈夫結婚時，男人臉上還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她撫摸著男人的臉頰問是怎么搞的，男人說是前妻用酒瓶砸的。她一聽就哭了。她蒙著頭在被窩里哭了好一陣，一邊哭一邊陪下決心，她要一輩子對這個男人好，一輩子守著這個男人。女人身上也有傷，那是前夫喝醉了酒揍的，可現在女人回想起前夫揍自己時的情景竟有了一種強烈的渴望，痛是痛，但是痛快，不像現在這么死死地憋著，女人覺得自己現在的病都是這樣憋出來的。

女人好像也并不在乎現在的這個男人是什么時候走的，他就是沒走，也跟走了差不多。整個早晨，女人一個人在屋里轉悠著，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轉悠了一個多鐘頭，手里一會兒拿著拖把，一會兒又拿著掃帚。每個周末都是這樣的，女人手里不是拿著拖把就是拿著掃帚。但這個早晨她還是發現哪里有些不對頭。她手里拿著男人扔在沙發底下的一只襪子，卻找不到另一只襪子了。她試著推了推沙發，那又大又笨重的皮沙發怎么也推不動，原來是有輪子的，可輪子早已銹成一個個鐵砣砣了。女人便把腦袋伸到沙發底下去看，她的衣裳又被什么拉住了。女人想把衣裳解開時，頭發又被什么纏住了。該死的!她在心里咒罵著，使勁一掙，頭發扯下來一綹，把女人的牙都扯歪了，她歪咧著嘴，看見了沙發底下的一個什么東西，是一只用過的避孕套，還盛著小半袋黏稠的但早已干涸的精液。

她心里有種突如其來的慌張的喜悅，那個蔫不拉嘰的男人竟敢把別的女人叫到這沙發上來睡覺，而她就在一扇虛掩的房門背后，這幾乎是當著她的面搞了。女人完全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控制住了。她的身子彎成一張弓。她幾乎是雙膝跪在地上的。但是凝神看了片刻之后，她看清楚了，根據這只避孕套的型號、款式和牌子，女人開始相信這是她親自買回來的，而且是她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套上去的。那是他們最近的一次做愛，最近——至少也有三個多月了吧。她還記得男人干這事時連上衣也沒脫掉，不是猴急。根本就是懶得去脫。男人越來越嫌麻煩了，不是懶得脫衣服就是懶得戴套子，結果有一次讓她給懷上了，不得不去醫院里做人流。男人又借口怕她懷孕更加不愿跟她做愛了。后來女人就跟男人吵架了，吵架，當然不是為了這件事?？傻降资菫槟臉邮履?。總之是有原因的，譬如說她找到了男人的一只臭襪子，卻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了。

女人好像也已經習慣于一個人睡在一張大床上了，就像他的丈夫已經習慣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一樣。兩個人都沒想過要離婚，因為兩個人都離過婚，離過一次，也就懶得去離第二次了。他們倆都習慣了這種無精打采也無所謂的生活。但女人在那種很深的夜里突然醒來之后，還是會覺得像是少了什么。她幻想此時有一個男人推開她虛掩的房門。她早已知道這只是幻想?；蛟S她可以試著走出這個幻想。她赤著腳跨出了那道門。男人和衣躺在沙發上，但男人的一只手在迅速地動作。女人驚呆了。女人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她在黑暗中縮回自己的房子里，拼命地干嘔起來。

背景之一

我感覺這個女人腦子十分混亂，尤其對于時間，簡直是顛三倒四。于是我決定去她家里看看，我需要搞清楚，她到底有沒有神經病。

這是個現實主義城市，它非常適合一個安于現狀的女人在其間從容、平庸而且很現實地生活。——她說的那個地址是準確的，云夢路384號，市畜牧局的家屬院。這至少表明她還有比較清醒的空間意識。她還知道自己住在哪兒，而精神病患者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偸钦也坏交丶业穆贰?/p>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這個家屬院，臨街是一溜冷冷清清的店鋪。彭小蓮已經告訴我了，她的第二任丈夫馬志貴以前是畜牧局的獸醫，現在開了一家動物醫院。這一點也被我的眼睛證實了，我果然看見在這一溜店鋪中間有一間掛著動物醫院的招牌，但門緊閉著，上面還貼了一張法院的封條。緊挨著動物醫院的是一間性保健品專店。賣這玩意兒的竟是個紅潤茁壯的姑娘，頭發也偏黃，但是染黃的。我很納悶，一個男人上這兒來買點什么，沒有什么新鮮的，可讓一個姑娘來給你講解這些藥物的性質、這些器具的用途，就多少讓雙方都感到有些尷尬了。但這姑娘倒是一點也不難為情，她一見我走過來，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推銷一種印度神油。她顯得落落大方，她的推銷活潑自然，充滿了魅力，我已經感到自己在被引誘，她說你可以試一試。無效退款!如果不是突然感到自己還有公務在身，我還真想試試。

我問她老馬——馬大夫去哪兒了。

我的問題顯然令她異常警覺，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她可能察覺到了我的來意，我想要搞清楚在那個女人的背后，是否還有人在和她玩這個共謀的游戲。

她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她突然不說話了。張著嘴看著我，帶著煩惱和困惑的神情。我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直接噴到了我的臉上，那是一種很香的氣味。我再次感覺到了她的引誘。像這樣一個血氣充盈的姑娘，真是連骨頭都是香的啊。我有一個不懷好意的猜測，馬志貴可能每天都貪婪地盯著這姑娘看，他的神態就像一個畜生，因為他本來就是個獸醫嘛。這當然不是一個警察的猜測，而是一個男人的猜測。

從性保健店里出來后，我又退回了幾步。站在那間動物醫院的門口，把自己想象成馬志貴，然后朝那姑娘偷窺。

我驚喜地發現，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視角。

第二次審訊

她不再像昨天那樣不停地擤鼻涕了，但一雙眼睛熬得通紅，這表明她在號子里沒睡好，可能整晚都沒睡。我問她什么，她還是很老實地回答什么，但一開口就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她沒洗臉，也沒梳頭，眼角粘著眼屎。我想我終于看見了事情的部分真相，一個離異了一次又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生活了十多年的三十好幾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實形象。

我又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賣性保健用品的姑娘，她說不上有多漂亮，但她的活潑熱烈、紅潤茁壯。還有她那干凈光潔的充滿了活力的肌膚，是會讓每一個男人充滿欲望的。我問眼下的這個女人，問她每次做愛之前最想干什么，她說她滿心巴望的就是在丈夫的懷中痛哭一場。這個蠢得要死的女人哪。怎么就沒想到去洗個澡，把臉蛋和牙齒、口腔都清潔一下，再窮也不至于買不起一瓶口腔清新劑吧。女人的梳洗打扮，本身就帶有一種性的誘惑和召喚。哪個男人又愿意去親吻一張嘴里散發出餿味的嘴，誰又愿跟一個眼角粘滿眼屎的女人做愛?我想那個男人肯定是絕望了，男人深夜里躺在沙發上干那種事時，腦子里肯定充滿了難以控制的性幻想，他性幻想的對象可能就是那個自己每天都在偷窺的姑娘。

女人又把手掌插在了兩腿之間，不過我再也感覺不到一點性感的意味了，而且越來越覺得悲哀。在她的手掌后面無疑就隱藏著子宮。她的子宮可能已像月宮一樣寒冷、荒涼而隱秘。女人開始用沙啞的聲音訴說，而我卻一直為她的鼻涕擔心，擔心它隨時都會流出來。當女人訴說到本案最關鍵的一種事物——足球時，她突然變得激烈起來，她說我真想殺了他!那是個一刀劈下去的手勢。我猛地感覺到，這個病懨懨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也有很強的殺傷力。

我不認為足球真的到了已經綁架到了男人的地步，我覺得它只是給男人提供了另一種刺激。作為男人，我偶爾也會看看足球，僅限于有中國人參與其中的賽事，說實話，很沒勁，越看越難受，有時看了半場我就會轉個頻道，看看槍戰警匪片?？膳藚s說不是這樣的，她那個蔫不拉嘰的丈夫一看見有球賽，轉眼就活蹦亂跳了。她把頻道一換過來，男人就跟她搶。她把閉路線拔了，男人就像火燒屁股似的趕緊接上了。她把電視機關了，男人又沖上去打開。

然后呢?我不動聲色地問，你就把電視機砸了?

女人臉一紅，旋即，又低下頭去。

和我猜想的一樣，果然是個很有殺傷力的女人。我掃了她一眼，問她最喜歡看什么節目。

她遲疑地打量著我，低聲說，《動物世界》。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說，你男人是個獸醫，這和他專業對口啊，他也應該看看啊。

女人有點絕望地把手從兩腿之間抽出來，抹了一把臉。她越抹眼淚越多，我覺得挺好笑的一件事，她竟越哭越傷心。這簡直讓我吃驚。我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她的眼睛，想看看她是否有表演的成分。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傷心是莫名其妙的，也是真實的。

背景之二

我又去了一趟畜牧局家屬院，這一次是彭小蓮家里。馬志貴的動物醫院一直關著門，他家里的門也一直關著。我的敲門聲驚動了隔壁的鄰居，一個半禿著的腦袋在門里探了一下又迅即縮了回去。

我沒穿警服，上次來我也沒穿警服。就像你所知道的那樣，現在的人一看見穿警服的就避之唯恐不及。像我這種人。當警察當得久了，就是不穿警服，他們好像也能聞到警察的味兒。我沒再敲門了，掏出手機發了個短信，不一會兒就來了個開鎖的，自然是我的老熟人了。他很輕易地就把那扇看上去比牢門還堅固的防盜門打開了，又問我還有什么吩咐。我進了門。又把他一把拽了進來，然后把門反鎖了。

我指了一下客廳里的大沙發，讓他躺下。他愣了一下，但還是乖乖地躺下了，他知道我是警察。警察是沒有多余的話的，讓你躺下你就得躺下，很牛。這甚至是我熱愛這個職業的原因之一。他躺下后，我就進了臥室，在那張雙人床上躺下了。我把胸脯無意地挺了挺，一時竟有點蠢蠢欲動。開始，我關著門。這讓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家真正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感覺。而后，我又把門打開了。我換了一個睡姿，臉朝著打開的房門，正好看見在客廳的沙發上躺著的開鎖匠。他躺在那里，沒什么事情發生，但我意外地發現。電視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顯然，他把聲音調到了靜音狀態，這使得每一個在畫面上出現的人都顯得鬼鬼祟祟，仿佛幽靈。開鎖人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回過頭來朝我張望，兩眼幽幽閃光。隨后，我就聽見了輕微的碰撞聲。臥室的房門關上了，就像被一陣輕風掩上了。

這一切讓我感到非常吃驚。我開始相信，大多數的謊言都可以揭穿，只有一種謊言例外——當一個人處于雙重現實的狀態下，他(她)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撒謊。

這也是我剛才所體驗到的雙重現實。

我得意地一伸腿，從床上爬了起來。那個開鎖匠還兩眼緊緊地盯著電視在看，那是一場足球賽，但不知是現場直播還是錄像轉播。我發現電視可能真的砸壞了，畫面不斷地迅速膨脹而且戰栗不已，在場上奔跑的每一個人都是拐來拐去的。那個開鎖匠似乎看得入迷了，我在他沙發后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他還一點沒察覺。我伸手去拉他，我一拉他突然激動地喊叫起來，啊，馬上就要射門了，射……

一只足球猛烈地劃過空中，整個熒屏一下子繃緊了，但球卻打在球門的橫梁上，飛出了電視的邊界。我聽見一聲歇斯底里的嚎叫，這樣的嚎叫在一瞬間令我產生了似曾相識之感(在某個夜晚，我也這樣嚎叫過)。開鎖人一躍而起把我推了個趔趄。就是你，你這臭婆娘!

但他在瞬間看清是我，一下變得手足無措了。我笑了笑，問他是不是每天都看足球。他說，有一場就看一場，沒勁透了，沒勁透了!看來，他還不是那種特上癮的人，但他在關掉電視之前，還貪婪地看了幾眼。

案發現場

從彭小蓮家里出來，我就去了云夢體育館的那個露天足球場。這個足球場實在不怎么樣，像一小片遭了鼠害的草地，到處坑坑洼洼，積滿了一攤攤污濁的泥水。自然，上個星期天的下午，來這里踢球的球隊也不怎么樣，沒賣門票，誰想看就來看。誰也沒想到，在稀稀拉拉的觀眾中，突然冒出了個足球流氓，她光著身子奔進了這到處都是坑洼的草坪，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向球網。四野一時寂靜無聲，整個球賽停止了幾分鐘。然后突然有人驚醒過來，如野獸般狂嚎起來，足球流氓，足球流氓!

一場平庸得幾乎不可能掀起任何高潮的賽事。因一個女人的裸奔而突然高潮迭起，誰也猜不透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是什么時候扒光衣服的，又是什么讓她變得如此興奮，以至興奮得失常。我不是沒有猜想過，在射門的一瞬間，會讓男人產生強烈沖動，它是否也會讓女人產生難以抑制的生理反應呢?這就是我要解開而且必須解開的一個謎。而就在我反復提審彭小蓮的同時，這一場原本不可能被任何媒體關注的賽事也成了各大媒體炒作的一個焦點，有人說她是要以這種方式拯救已經讓球迷們萬念俱灰的中國足球，也有人說她是在羞辱足球和那些仍舊執迷不悟的球迷，并且沒人把這看成一個偶然的孤立的現象，眾多媒體聲稱，她是代表了無數因為足球而被男人們冷落的女性，對所有的男人實施一次集體懲罰。

我是一個警察，我當然不會被這些說法所左右，我想讓事情自然地過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像那些不幸懷孕的女人去做一次無痛人流手術。靜悄悄地就把一個什么東西抹掉了。但這只是一個警察的想法，別的人并不這么想。他們不希望事情到此為止，他們都期待著事情還會有更精彩的發生方式，甚至是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女人的裸奔，只是第一塊牌倒了。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讓一個良家女子突破最后一道心理防線，突然煥發出了那種超自然神秘的、鬼使神差的魅力?——魅力，用在這里似乎有點不準確，但那種充滿了鬼魅色彩的不可知的力量，我在漢語中實在找不到更確切的詞語來形容。

在球場入口，看臺的一側，我看見十幾個婦女圍著體育館的一個守門老頭在說著什么。我聞到了一股辛辣的劣質香煙味，是從那老頭嘴里飄過來的。他長著一副老農般質樸憨厚的臉孔，可他那連比帶劃眉飛色舞的表情就像個戲子。我朝那邊走了幾步，這時守門老頭突然打了個手勢，這個手勢讓所有的人一齊轉過身來，我也下意識地轉過身。老頭用手指著的是球門網。那網上有一個漏洞。我心中忽然一陣狂喜，仿佛看見的是一個靈魂出竅的空洞。那女人是不是看見了這個漏洞才開始狂奔的?可她為什么又要采取一種早已沒有什么新鮮感的裸奔的方式呢?

第三次審訊

女人問我她什么時候可以回去，她還要去上課呢。我說那就看你什么時候說真話。

我哪句話不是真的?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她那樣子就像一個白癡。我敢肯定，此時她的腦子里是一片絕對的空白。而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她就這樣一直睜大著眼睛。這會兒我才看出女人的固執來。但她這雙睜大的眼睛好像沒再看我了，也許她的思緒正飄落在別處。

她回想起來了。她說她不是特意去看球，但她從畜牧局的家屬院里走出來去菜市場買菜，必然要經過云夢體育館的那個足球場。她反復強調了這種必然性，以此證明那個足球場是她無法繞過去的，于是她就走進去了，想看看自己的男是不是在這里看球。她沒看見自己的男人(根據我的偵查，這是符合事實的)，但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和這個男人的第一次(這讓我感到一個警察的局限，人的大腦迄今仍是警察無法進入的禁區。我真想切開她的腦袋，看看她還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最隱蔽的念頭)，女人接下來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那個男人一腳踹開了她家的大門，突然沖了進來，他那怒氣沖沖的樣子像是要跟誰打一架，而她正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動物世界》，兩只公羊正為爭奪交配權兇神惡煞般地爭斗，一個男人突然撲上來把她的衣服扒光了……

你是說，他把你強奸了?我興奮得渾身顫抖起來。

她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她突然不說話了。

這兩個幾乎重復的細節，卻發生在兩個不同女人的身上，幾乎如出一轍。我進一步發現，這個女人極容易興奮也極容易安靜。

難道，一個人有時真有幾個自己?

接下來，在一段不短的時間里，女人一直把一只手按在額頭的太陽穴上，繼續瞪大眼睛看著我，她好像完全被回憶中的往事嚇傻了，但她的眼神里卻閃爍著奇異的、甚至是勾魂攝魄的光亮。那決不是余悸未消的驚恐，而是對某個銷魂時刻的回味。很難想象一個病懨懨的女人可以爆發出那樣驚人的沖動。她生命中某種長期自我封閉的本能，是否在足球射門的那一刻，一下飛抵了歲月的最深處?而瞬間，她又發現了球網上那個致命的漏洞!

另一件事情

我這邊的審訊還沒有結束，那邊的110又接到報警，市畜牧局家屬院門面的一家性保健用品專店里，有個姑娘突然光著身子跑上了大街，沿云夢路向西一路狂奔……

很快，又有消息傳過來，警方已拘押了一名涉嫌性暴力犯罪的男子，他突然沖進店里把那個姑娘的衣服扒光了。此人系畜牧局的一名獸醫。我知道是馬志貴，而結果卻讓我有些失望——他賭球賭輸了。輸紅眼了。對于這一點倒是不難理解，在美國遭遇9·11事件之后，在太平洋海嘯過后。那些重災區的避孕套都曾遭到洗劫般的瘋狂搶購。女人在某些時候并不是供男人泄欲的，而是用來釋放壓力和失敗感的。在廣島、長崎原子彈爆炸之后，日本生下了那么多怪胎，都是瘋狂做愛的結果。我還進一步猜測到，馬志貴可能輸得很慘。以致負債累累。連他開的那間動物醫院也被法院查封了。

但我覺得事情不該落在這么一個意外又糟糕的結局里，我再一次開始審視坐在我對面的這個女人。一個女人在突遭性暴力侵犯后的本能反應，無疑是逃跑，而逃跑，有時是連衣服也顧不上穿上的。然而一個女人在遭到性侵犯的十年之后才以這樣的方式逃奔，是否太遲了一點?這十年是她和馬志貴的共同生活，包含了一個旁人難以理喻的所有復雜和詭譎。當她又一次把兩只手掌一起插入兩腿之間時，我感到一切正在變得模糊、黯淡，也可能是天快黑了，也可能是我的眼睛籠罩上了一層陰翳。

我陷入了窘境。一個警察的窘境。一個人的窘境。許久，我仍木然地、聽天由命地看著面前的一張白紙。

那上面沒有任何記錄，只有我胡亂地畫出的一些圖形和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