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機里有一張母親的照片:穿著對襟布扣衫的母親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雙手捧著一本書在看,面容專注而寧靜。這張照片是今年母親到我這兒度中秋時,我在一旁偷偷拍下來的。
母親78歲了,眼神依舊好,穿針走線不在話下,但是,母親看書,著實令我有些意外。因為母親是真正的大字不識幾個,她會寫的字只有她繁體字的姓和名,會認的字,是我父親及她的兒女們的姓——“謝”字。
我家客廳的茶幾上堆了好幾本書,母親常常一本一本地翻看。國慶節前一天,我下班回來,母親就把書里一個個“謝”字指給我看,問:“這是你的名字吧?”這些書上有些有我的名字,但大多數都不是,除了本家同姓的人名外,像“感謝”、“酬謝”、“謝頂”、“凋謝”等詞也很多。母親敢這么肯定地指認給我看,一定是因為別人說她兒子會寫文章,書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她還指著一本登有我照片的雜志說:“這本書上的照片,就你的像最小。”她語氣里透著些驕傲,臉上卻有些許不高興,仿佛是出書的把相片登小了,虧欠了她兒子似的。
母親不識字,但她喜歡她的兒女們讀書。我們兄弟姐妹七個,每個孩子都是自己讀書讀到不愿讀為止。在六七十年代,父母能這么做非常不易。那些日子,即使再艱苦再難撐,母親依然堅持“飯管飽,不誤身子,書管讀,不誤腦子;飯吃飽了別硬塞,書不讀了不強求。”這是一個當家女人對兒女的許諾,也是她的治家方針。或許正是這樣,我們家很少添置貴重物品,甚至連碗筷也是點著人頭買,缺一只補一只,缺一雙補一雙。家中稍有余錢,除了交學費還學費,就是買米添糧。
一晃眼,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已經是“奔四奔五”的人了。從小到大,我們的身體結結實實的,無病無災,各自成家后,雖然沒有大富大貴大出息,但每個人還算過得和和樂樂、滋滋美美。
兒女們大了,升了學的在她夠不著的地方有了好工作,她高興,沒考上的在跟前種地,她也不數落,是真正的順其自然。
這時,母親便經常到各地的孩子那走走看看。她說,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血肉,一年半載的沒見到,總感覺哪兒少了一塊。父親去世后,母親一走動,家里的老屋便常空著。房子一空,容易遭賊,今年春上,母親正在姐姐家時,突然接到大嫂打來電話說家里被偷了,母親急得不行。以前她從不敢坐摩托車,那天卻堅持讓姐夫用摩托車載她回去。
破舊的老屋里,賊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很是狼藉。母親卻不管,直奔家里的樟木箱子而去,看到滿滿的一箱書還在,母親這才長舒一口氣:“虧得那賊人不讀書,不識貨。”大嫂不知母親的心思,嫌這些書沒地方擱,便對母親說:“這些書早沒用了,我們當廢紙賣了吧?”母親看了嫂子一眼,說:“這可都是六崽留下來的書呢,書是讀書人的灶頭,你見過有誰家賣灶頭的嗎?我都當寶守了二十幾年了,你能狠心賣了啊?”嫂子一下子就臉紅了,沒吱聲。
國慶節那天,我應酬到晚上八點才回到家。推開兒子的房間,看見兒子在做作業,妻子在一旁輔導,頭發花白的母親也拿著一本書在看。三代同室看書的情景,讓我一下愣在那兒。我問母親為啥不看電視,母親趕緊把我拉到房間外面,說:“小孫子在做作業,我看電視,他哪安得下心?”然后,她又咧著沒牙的嘴笑著說:“小時候,你們做作業,我也是這樣假裝識字,坐在一旁陪你們,你不記得啦?”
我怎么可能不記得小時候母親陪讀的情景。
說來也巧,那天和母親說話的時候,我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重播“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78歲生日的訪問節目。想起母親今年也正好78歲,她傾盡一生心血讓兒女們順利成人成家,猶如袁隆平對水稻的專注和投入。
那一天,我心里在大科學家袁隆平和健健康康的不識字的母親之間劃了等號,母親和袁隆平,天地不一樣,身手也不同,但他們生命的意義卻一樣深遠,贏得的敬重和感恩,也一樣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