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的新散文純正、本真、有創造力,體現并深化著新散文的美學特質。
個性獨特的審美視角,是新散文的首要特質。女性、童年、民間記憶等異于傳統散文的視角帶來對宏大話語與體制化寫作的消解與顛覆。比如女性主義強調非理性特征:“她說起話來沒有中心,他也難以從中分辨出任何連貫的意義。用理性的邏輯來衡量,那些矛盾的話像是胡言亂語”,“她說出的話是喋喋不休的感嘆、半句話和隱約的意思……必須變換著角度聽她說話,只有這樣才能聽出‘另外的意思’,它始終在枝葉蔓延,詞與詞不斷交織,而為了避免靜止和僵化,同時又不停地分散著”。海男、王小妮、杜麗等人的新散文都帶有這樣的氣質。而高維生則注重從童年視角、民間記憶角度展開書寫。其民間記憶可以文集《東北家譜》為代表,其中充滿文化人類學與新歷史主義色彩。而童年視角更常見于他的新散文創作中,因而他的作品有時被編選者“誤讀”為“兒童文學”。孩童都有一顆敏感、好奇、善于發現的赤子之心,他們容易得到快樂,也容易受到挫折,更容易發現成人世界、秩序社會的缺陷。持守童年視角的新散文雖然寫小人物、小事件,但由于更接近大地,因而更多纖敏卻銳利的創造性發現,有著諸多被成人忽視或忘記的喜怒哀樂。
長鏡頭式的敘事風格,是由獨特視角帶來的另一重要特質。孩童發現的眼光專注于細節,驚奇而持久地打量人生、社會,因而天然地具有了長鏡頭式的敘事格調。兒童沒有成見,因而摒棄了概念化公式化的說教,遠離了掉書袋式的援引典故與借古說事,同時拋棄的還有語言套板,因而新散文能以清新自然卻充滿創造性的語言,帶領人們走進一個個新世界,表現出迥異于傳統散文的敘事態度,如同真正的歷史文本一般著力于敘述描寫與呈現,而不做主觀評判與抒情,把文本背后的真相與主旨留給聰明的讀者去進行二度創作。比如高維生《夏天的事情》,敘寫我與小狗黑子友好相處的經歷,讓人深味童年的快樂;但這快樂很快就“被消失”了,無辜而溫馴的黑子在“打瘋狗”行動中,被警察輕易逮到勒死了……就文本而言,只是從一個孩子的角度回憶了一段童年往事,如一枝蘆花在抽穩開花與消逝的過程,留下了淡淡的快樂與憂傷(文本當然大有深意,后文詳解)。《一張戲票》靜靜敘述一個孩子從下午到傍晚的一段經歷:“我”看到了樣板戲《紅燈記》的宣傳海報,因為這出戲是被老師和課本神話了的經典,于是“我”非常想得到一張戲票,于是通過做家務得到父母的獎勵;當我帶著戲票入場時,票卻被人騙走了,這讓“我”憤怒難消……一個孩子內心的期盼、快樂與氣憤就這樣從容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如同侯孝賢拍攝的一部長鏡頭電影短片,令人回味無窮。梁實秋曾指出:“‘教訓主義’與‘唯美主義’都是極端的,一個是太不理會人生與藝術的關系,一個是太著重于道德的實效。文學是美的,但不僅僅是美;文學是道德的,但不注重宣傳道德。凡是偉大的文學必是美的,而同時必是道德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高維生的新散文不是高頭講章式的教訓主義,更不是形式主義或華麗浪漫的“唯美主義”,而是把一切傾向、道德與哲思都藏在了敘述與描寫背后;他追求“呈現即完成”的敘事,或者說只呈現而不表現、抒情和議論——這是高維生新散文的一種敘事美學。
微言大義的深度哲思,體現著新散文的思想特質。新散文雖然注重“呈現而不表現、抒情和議論”的敘事美學,但這并不意味著新散文哲思的缺席;恰恰相反,新散文往往在敘事背后充滿反思精神和博大思想。比如《夏天的事情》表面看只是一個語言清新自然、敘事簡單純凈、適合兒童閱讀的故事,它排除了傳統散文由物及人、升華主題的結構模式,更沒有直接宣諭主旨,但是任何一個成熟的讀者都能感受到作者對“英雄”形象的消解,體悟到“強有力者”如何以正大光明的名義相號召去濫殺無辜的,而作為“大多數”的老百姓則在這一狂歡化的屠殺過程中恪盡職守地扮演著“看客”角色。在《一張戲票》中,“我”在受騙后的那個夜晚發出了“人是那,么惡”的慨嘆,因為“我”看不清騙子到底在哪里?更不知道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這樣的騙子?——樣板戲以及學校教育在一個孩子心中培植起來的宏大信仰就這樣被“一件小事”消解了;理想摔在現實的石板上,發出了清脆的破碎聲,那是一個孩子的心啊。另外,文中一句“路的左側是一座破爛的天主教堂,現在被紅衛兵砸得窗和門都沒了”,讓人感悟“上帝死了”之后的人心敗壞……這些隱在敘事下面的沉重話題,都留在了文本背后,留給了日益成熟的讀者。
層累多義的文章結構,體現著新散文在結構手法上的奇思多變。傳統散文重視結局,往往在一個先驗觀念和預設結構引領下,義無反顧地走向一個明確的中心思想;傳統散文段落大意明確,語詞的能指與所指非常確定,如同一部科學的機器精確無誤地運轉著,也轉出了自我復制的模式。新散文卻截然不同,看似漫不經心,只關注細節、片斷、過程以及瞬間的心靈感受,但是新散文從語言到題旨往往具有多義性、層累性甚至矛盾性,不同層次的讀者可以看到不同的語義、結構和主題,因而具有“詩無達詁”“文無定見”的開放性。你可以從兒童文學(女性文學)、民俗學、文化人類學、新歷史主義等不同角度去探索與發現,真如同剝洋蔥一樣,總有一片會讓你淚流滿面,那種從微甜到辛辣的嗆噎感讓你深深悸動,揮之不去。不僅如此,由于新散文是經過內心的窯爐高溫燒烤出來的,因而如同窯變的瓷片一樣充滿個性,結構不可復制。
博雜多彩的寫作資源,是新散文在取材方面的突破。新散文的“雜”首先是由于“回到生活”而帶來的素材的多樣性——從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到江河汪洋的泥沙俱下,無不涉筆成趣。二是借鑒不同文體的表現手法——比如引入了小說想象、虛構與意識流手法,電影蒙太奇手法,詩歌的節奏、意象、意境等等,從而生成了一種后現代主義的混搭效果。如高維生《一張戲票》第二、三節,細寫“我”內心的期盼、運籌及得到戲票后的珍視,是細膩生動的意識流;《夏天的事情》寫“我”與小狗黑子的嬉戲,這烙印在心中的童年片段在讀者的腦海中再現時如同一部黑白電影,由于時間距離而生出別樣的美感與詩質。新散文的“雜”更重要的表現是“跨文體”“跨學科”的犯軌越界——據說新散文代表人物張銳鋒是一個貪婪的“知識狂”,對數學、高等物理、愛因斯坦相對論也表現出高度興趣和鬼才般的領悟力。相比而言,高維生多有出其右者。人們可以從他的隨筆中發現其思想與創作資源包括托爾斯泰、雨果、梭羅、蒲寧、普里什文、布羅茨基、阿赫瑪托娃等外國文學巨匠,《大自然是生命的基石》《這些色彩在血脈中流動》等文章告訴人們他對伊薩克·列維坦、塞尚、歐姬芙等對西方美術大師的鐘愛。如果說中國古典文學講究詩歌、繪畫、音樂三位一體,那么高維生在這個“三位一體”之上又加上了“古今中西”,因而他的散文往往充滿繪畫的光影、色彩的流動、音樂的律動和詩性的語言。
陌生化的詩性語言,是新散文最明顯的外顯特點。新散文作者大多出身于詩人,關注語言是理所當然。不過,他們的語言具有新的指向,正如新散文代言人于堅所倡導:回到大地、回到常識、返回事物本身、回到日常生活、回到原生態的世界等等,這很容易讓人想起他“詩到語言為止”的“民間寫作”主張。從總體上看來,新散文的語言是解放了的、陌生化的語言,是可以吟詠、從內心流出的、原創性的詩性文字,具有較大的信息密度,不可跳讀,不可略讀……
總之,高維生的新散文較典型地體現出了新散文的美學特質,成為當代文壇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他也形成了自己的散文觀:“散文不能輕松地寫,像是做高雅的游戲,它不是討人喜歡的小情小調。散文是關于生命、精神的文體。要用本質的情感、樸素的語言,消除一切華麗的修飾,真誠地表達情感的世界。散文作家的精神高度,如同一堆篝火,燃燒孤獨的靈魂。他們的吶喊,沖破世俗的喧鬧,堅實的聲音,富于沉重與質感,不會被喧嘩污染,寄生苔蘚般的銅銹。一個散文作家拒絕同流合污,不迎合‘大眾’的口味,保持生命的尊嚴,遠離濫情的時代。”我想,高維生的文字與他的散文觀一定會超越時間,在文學史尤其是新散文史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