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筆名四一,自由撰稿人,知名blogger,現于高校任教。其寫作能力全面,尤其長于短篇小說、文史考據及時政評論。
其自述為:“左手寫小說,右手搞歷史,就是上帝要來跟我換個位子,我也要用筆打他的腦殼,說,“ 老子不干”。
女人的名字,天然有種魔力。小時候我們誰沒有在墻上寫過“狗日的楊小二喜歡李小花”而其實喜歡李小花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呢?小時候我們誰又沒有在課桌上刻下“胡淑芬我恨你”或者“王莉莉我愛你”, 就在“早”字的旁邊呢?
名字是愛情中最大的咒語,一念起它來,人的靈魂就會飛逝而去。在低聲呼喚或深情書寫那個命中注定的芳名時,我們要么享受耳鬢廝磨的纏綿,要么感到相思寸灰的腸斷,而微笑或眼淚,就在此刻溢出。
在古代,女人的名字卻是被幽禁在香閨中的,輕易喚不得,也寫不得?!秲x禮》中的六禮,第一步是提只大雁去說親,第二步是納采,也就是為婚姻合同交納定金,第三步才能問女方的名字。女子一旦出嫁,閨名也就留在了娘家,夫家一般只稱其姓,再加個“.氏”的文件后綴。只有在死后的墓志里或神位上,女人才再次被稱呼全名。
芳名雖被幽禁,替代品并不只有“氏”一種。另有“子”,如西施就稱西子,后來中國人用得不多,日本那邊卻傳了下來,什么菊子、信子、秋子、松下庫代子等,一聽就溫婉多情。還有“君”,如西漢鮑宣的妻子就名少君,透出舉案齊眉的和氣。又有“卿”,這個更像是現在情人之間互相叫小心肝,小甜甜一類的。較早有《世說》中王安豐跟其妻的打情罵俏,所謂“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后來清代才子黃仲則邂逅早年愛人,寫了一首深情到嘔血七升的詞,“我未成名,卿今已嫁;卿需憐我,我更憐卿。……憔悴感君一顧,百劫心銘。問此時意致,秋山淺黛;再來蹤跡,大海浮萍。語罷揚帆去也,似醉初醒。”每讀此詞,總覺得有顆死于愛情的魂靈攀上心尖,輾轉反側,無計回避。
芳名替代品中用得最多的,當是娘。舊稱接生婆為老娘,女巫為師娘,妓女為花娘,少女為珠娘,如今我們又常稱長得像女人的男子為偽娘。而在不少場合,娘之稱謂又帶著濃厚的性暗示,譬如《南史》中季江稱與其私通的徐妃“徐娘半老,尚猶多情”。而唐代名妓杜十娘,還有明末名妓李十娘,總讓我產生她們“一個人足有十個娘們兒的香艷”的幻想。古龍小說中有個尤物叫風十三娘,名字也是“姓+數字+娘”的結構。這其實是唐代的風俗。據俞樾《春在堂隨筆》,唐代碑銘中常見娘之前加數目的名字,也許是表示一個家族的同輩排行。
在諸娘之中,被歌詠最多的,當屬蕭娘,這是六朝以后對青年女子的泛稱,而且通常是某個倒霉蛋對其得不到的愛人的代指。如果在全唐詩檢索中輸入“蕭娘”,起碼跳出來上千首哀艷詩。有意思的是,蕭娘還有個對仗詞蕭郎,典出“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據說是唐代崔郊因貧窮而將心愛的家婢謝氏售給連帥,賣了之后又舍不得,心想“她還給傻逼織毛衣”,就苦苦戚戚地寫了這詩,連帥看到后,良心發現,就把謝氏還給崔郊了。
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名字,則是明末的名妓顧媚,字眉生,號橫波,亦稱媚娘。其名、字、號全以色相示人,但并不給人一種肥肉的油膩感,而是顧盼神飛,嫵媚動人。顧媚是才女,通文史,善畫蘭,姿容非凡。她家有“眉樓”,內列書籍卷軸、瑤琴錦瑟,又常燃香,煙如篆字排空,屋檐下的風鈴,叮當作響,人不忍聽。顧媚后來從良,嫁了龔芝麓。龔芝麓此人節氣很差,樂為貳臣。顧媚與他早先有個女兒,數月夭折,此后再沒子息。顧媚百計求嗣,仍無法,于是雕香木為嬰兒樣,四肢可動,用錦緞襁褓,令乳母開懷哺之。時人目為“人妖”。我卻對顧媚有些同情,在她的謬舉之后,該有多少凄涼悲哀。
古代芳名也不都是如此旖旎。像魏晉南北朝時,就有不少女人取中性名字,如庾文君、丁令光、謝道韞、鮑令暉、尉遲繁熾、柳敬言、江簡珪、謝梵境等,跟李宇春異曲同工。還有一些女人取的名字就更嚇人了,諸如滑頭女、驢容女、李勾男、李騎弟、魏亂愁、周馬頭、張牛女、孫女寇、龐蜇女、陳舊女、吳丑女等,但我疑心多數是外號,而非真實名字,不然她們的爹媽也忒狠了點。
丑名、怪名畢竟還是少數。古代女子的芳名,多數還是活色生香的,常取自花兒、景物、衣飾、色彩以及與溫柔美好有關的形容詞等。今人編纂《蘇州明清碑刻資料集》,統計了大量明清時期蘇州地區墓志中女子的芳名,結果發現,以“妙”、“婉”二字的出現頻率為最高。
我們談了這么多,都是以男人的視角看女人的名字。最后講個故事,卻是用女人的視角看男人的名字了。近人陳衍,一代詩學名家,連錢鐘書都是他的粉絲。陳衍的妻子蕭道安,博學多慧,曾拿夫君的名字開玩笑,寫了段很牛逼的《命名說》:
“君名衍,喜談天,似鄒衍;好飲酒,似公孫衍;無宦情,惡銅臭,似王衍;無妾媵,似崔衍;喜《漢書》,似杜衍;能作俚詞,似蜀王衍;喜篆刻,似吾邱衍;喜《通鑒》,似嚴衍;喜古今《尚書》、《墨子》,似孫星衍;特未知其與元佑黨人碑中之宦者陳衍,何所似耳?請摹其字以為名刺何如?”
這段話的牛逼之處,第一在于她竟能信手拈來如此之多的名字為衍的前人,且絲毫不牽強;第二在于若她對丈夫不是一往情深,大概也不會留意到這么多同名者;第三在于她的幽默感,竟調笑丈夫為宦官,也不擔心自己的性福,真是情若到深處,自百無禁忌。
可惜牛逼總是短暫的,蕭氏不幸早夭。斯人長已,情深難寄,陳衍便又寫了一句話在《命名說》之后:“中年喪偶,終不復娶,又絕似孫星衍。而非先室之所及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