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干店
鎮上有好幾家干店,而最有名的,要數盧家干店。
盧家干店的老板叫盧明荃,在北街口住。盧家為上中農成分,祖上撇下的宅院比較闊,能一拉溜蓋五間門面房。后院也大,能裝下幾輛馬車。盧明荃就靠這片大宅干起了干店生意。所謂干店,就是只提供房子和地鋪或床的那種,不提供茶水和飯食,用被子也需要另外租賃。事實上,盧家上輩也是干這個營生的,只是土改期間停了幾年。盧家干店常接待一些江湖人士,如唱小戲的、賣針賣大力丸和賣狗皮膏藥的,這些人都相互串通,盧家老板人和氣,就贏得了他們的贊譽,所以每來鎮上多是住在盧家干店里。除此之外,盧家干店還接待從安徽來的賣姜客,從太康一帶來的打井師傅,從項城或陳州城過往的馬車隊,干寤干店,干賺不賠,所以,盧家人的日子很好過。
盧家干店的大門口有一棵老槐樹,很粗,兩人合抱不搭攏。樹冠極大,有遮天蔽日狀。槐樹上有塊大招牌。上寫“盧家干店”。每到晚上,他們還掛出太谷風燈,罩子上也有“干店”二字。因為盧家的宅院靠街,五間門面全租了出去。也就是說,盧家上輩置下這片房產,目的就是吃房租,自己并不干什么營生。這當然也是在土改運動中只給他們定為上中農的主要原因,已足見盧家上輩人的前瞻性。五間門面房有兩間被一個姓周的租去干了個小飯館,相應也就解決了客人們的吃飯問題,可謂是互惠互利。還有兩間被一家姓馬的做裁縫店,盧明荃說不求其他只求裁縫店干凈。與盧家對門的是一家小茶館,客人喝茶倒水很方便。盧家只朝客人租被褥,一條五毛錢,時間是一宿。盧家備有二十床棉被,忙時一床也剩不下。
盧家干店回頭客人多的主要原因除去店主人態度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店內衛生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盧家干店內雖也有地鋪,但不像別家是筒子大鋪,而是用小木板隔開了。鋪內間設有走道,掃得如吹過一般。內里鋪麥草和豆秸,暖和又不上火。盧家的院里也是一天掃幾次,茅房里不存貨,連手紙都備的有,冬撒石灰夏撒六六六粉,沒蠅蟲。盧家租賃用的被子雖然破舊,但干凈,而且常拆常洗常曬,沒異味兒。由于干凈得出了名,連區政府里來了客人,也常來這里租被褥。盧家人為保持一個干凈整潔的形象,大人小孩兒都穿戴整潔。尤其店主盧明荃,一年四季光頭,天天刮似的。黑布鞋潲出了白筋兒,那底兒還是白的。
常來盧家住店的回頭客中,有一對盲人夫婦。男的姓皮,叫皮二;女的姓白,叫白粉。夫妻倆是唱墜子書的,皮二拉墜胡,白粉手持響板唱大書。皮二拉墜胡時腳上綁個踏板,旁邊有一個特制的木魚,木魚下邊有個活動的木棍兒,皮二腳上那根繩兒的另一頭就綁在木棍兒的一頭,皮二能邊拉墜胡邊用腳打板。白粉雖然眼盲,但臉盤子很好看,又白又嫩。她的雙目也不是那種一翻嚇人的魚白,而是像蒙了一層紗,猛一看并不像盲人。白粉能唱好幾部大書,什么《三俠五義》、《五蝶大紅袍》,一唱能唱一個月。她還留有一根大辮子,很長,那根獨辮放在胸前,胸高的地方正好將其頂出一個弧兒,很好看。白粉每年秋后總要來鎮上一趟,唱上一個月。她唱戲中間還愛與皮二罵玩兒,哭兒的時候,故意對著皮二哭,口中的“兒啊”也變成了“皮兒啊——”,而且有意模糊“二”和“兒”的發音,惹得眾人大笑。皮二悟出白粉罵,邊拉弦邊還兩嘴兒,而且是踏著節拍:“凈裝熊!凈裝熊!”鬧得聽眾更是樂不可支。
每年請皮二夫婦的,自然是盧明荃。盧明荃很愛聽書,將皮二和白粉作為貴客,特意安排單間,有床的那種,并鋪有喧騰騰的被褥。每天晚上開書前,盧明荃還要帶上竹殼暖瓶,為白粉備下茶水。戲唱到緊要處,白粉煞板,盧明荃就端著小竹筐收錢,嘴里叫著:“幫幫場兒!幫幫場兒!”逢哪次收錢少了,他自己總要掏出一張大票兒,一元的或兩元的,亮一亮,當眾撂進小竹筐里,能贏得一片掌聲。散場以后,盧老板先將借人的單桌和大板凳還人,然后再手牽竹馬領皮二和白粉回店里。
皮二夫婦為感謝盧明荃,每走之前,最后兩場戲均要挪到北街口盧家干店門前唱。書迷們已被書中情節和人物命運牽牢,自然也全都跟了去。這當然是很長面子的事。所以,盧明荃就很光榮,特意買些煙葉兒,放在場子中,讓人卷著抽。
盧家干店也越發名聲外揚了。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這盧明荃竟與白粉相好。發現盧明荃與白粉相好的不是別人,而是盧明荃的妻子。盧明荃的妻子早就看出了異常,每逢白粉來唱戲時,她就盯梢盧明荃,最后終于捉奸捉了雙。捉了奸的盧妻像獲得了一個偉大的勝利,與盧明荃大吵大鬧,還動手打了白粉。盧明荃認為妻子與自己鬧理所應當,但不該打一個盲人。于是,他就動了怒,反過來狠狠將妻子打了一頓。盧妻的娘家兄弟是個什么官兒。當然底氣很足,覺得盧明荃太無情,為護野女人竟打自己老婆,這日子沒法過了,開始無休無止的大鬧。這一鬧,連皮二也知道了。
皮二自然更加氣憤,很快串聯了幾十名盲人,住在盧家干店里,又吃又喝又屙,將一個干店弄得亂七八糟。盧明荃自知理虧,不敢報官,又不敢招惹盲人,怕招來更多的盲人來鬧事。事情弄到這一步,盧妻也感到后悔。她到處求人來與盲人談判,但皮二的條件極高,答應了幾乎算傾家蕩產了。后來還是小飯館的周師傅想了個鮮招兒,說是讓盧明荃假上吊裝死,先嚇走盲人再說。盧明荃一聽可行。便用繩套套在后腦勺上。由周師傅救人,然后將他卸下來,讓他佯裝死人躺在棺材里,又命盧妻和幾個孩子又哭又叫,聲勢很快就造了起來。
一聽鬧出了人命,盲人們都有點兒意想不到,忙向皮二要求收兵。皮二久闖江湖,生怕中了盧明荃的奸計,說盧某死是他自個兒死的,你們別怕!說完就帶領幾個盲人走到棺材前,一下將棺材圍了起來。皮二摸著掀開蓋在盧明荃臉上的被單子,將手放在他的鼻口處,看他出氣不出氣。盧明荃一看皮二試他,嚇得大氣不敢出。此時皮二已認準盧明荃是裝死,奪妻之恨頓燃心頭,估摸著他該還氣之時,上去用手扼住了盧明荃的咽喉。因為盧明荃剛才己憋到了極限,現在皮二只稍一出力,不一會兒便伸了腿。
皮二裝著沒事兒一樣。還佯裝著干嚎了兩聲,說我只讓你包賠錢財,并不想讓你去死,你何必想不開呢?說著又摸索著給盧明荃蓋好,這才帶一群瞎子走出了盧家干店。
見盲人們已走,周師傅和盧妻急忙喚盧明荃,說瞎子們都走了,你快出來吧!不料死喊活喊不見動靜,上前掀開被單一看,全嚇傻了!
周師傅和盧妻就懷疑是皮二殺了人,急忙派人將皮二抓回,送到官府,怎奈皮二一口咬定盧明荃是上吊自殺,幾十個盲人皆作證。區派出所的人前去現場,盧明荃的脖子里也沒留下明顯的痕跡。加上當時對指紋的取證和鑒定缺少技術,對皮二只是拘留了幾天,便把他放了。
這一下,盧明荃算是死得冤!
只是白粉覺得對不住盧老板,更恨皮二將事情鬧大,從此不理皮二,一個人去了界首。
更后悔的是盧妻,家中沒了丈夫,頓覺少了一層天。當初別人又沒發現。全是自己將事情鬧大的。這好,雖然解了一時之氣,落下的卻是終身痛苦!
不想兩年過后,那個開飯館的周師傅卻與盧妻結了婚。周師傅將盧家干店改為周家干店,招牌比原來的大了一號。
只是周家干店有一條與盧家干店不同,那就是不接待盲人。
直到此時,鎮上才有人懷疑這個名叫周成的周師傅。他為什么要給盧明荃出餿主意?當初皮二開棺檢查盧明荃時,據說他也在棺前站著。掐盧明荃咽喉的那只手是皮二的還是他周成的?沒人說得清!因為皮二看不見,周圍的盲人也看不見!
是不是他早已窺視盧家的那片大宅,并與盧妻勾搭在一起,害了盧明荃?
因為沒有證據,這一切全是猜測,也成了小鎮上的一個謎,直到現在沒人破解。
于家面鋪
于家面鋪的掌柜叫于全富,在西街口住,三間門面房,后院卻很大,一直占到潁河邊。于家開面鋪不經銷外家面,怕砸了牌子。于家面全是自己加工,上等麥子磨出上等面。加工面主要靠石磨,后院的磨棚里一拉溜四五盤石磨,而且全是白石磨。一般白石磨要比紅石磨耐用,因為石質好,出面干凈。只是鍛磨費工夫,要多掏一半工錢,石匠才愿干。于家磨面全用馬,因為馬快,一天兩套,一盤磨能日出上百斤白面。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
于家的麥子都是淘洗后曬干再上磨。因離潁河近,淘麥也比別家方便。一人挑兩個竹籃子。在河里漂洗,將糠和瞎麥漂出,用笊籬撈上來,放在一起,喂雞或喂豬。為防陰天或雪天磨上沒麥,每逢好天氣,于家就大量淘麥子。院子里擺滿了箔和葦席,濕麥子倒上后,還要先用干麻布搌一搌,等曬干了,再灌進一條條帆布縫制的布袋里,以防潮濕。上磨時,還要一箥箕一鍍箕地揀兩遍。所以,于家的面干,沒水氣。由于費了工夫,面干凈,不磣,吃起來放心。
但于家的前期工作并不自做。這些工序全加在面價里,每斤面要比別的面行貴上一分二分錢。但由于貨好牌子硬,生意一直很好。
于全富是個干凈人,有潔癖。據傳于全富的癖好仿他母親。于家很早的時候是鎮里的大戶,于全富的母親是陳州城里一家珠寶商的女兒,不能看見小孩兒屙屎,不能聽到大人放響屁。尿盆兒全用猴毛鑲邊兒,吃飯拿饃要用手巾墊著,吃水不吃后面的那一挑兒,怕人放上了屁。坐車要坐響鈴快車。有一回送她回縣城,套的是牛車,她捂著鼻子跑好遠,說是別把她的尿晃渾了。由于這些怪癖,于全富生下來就很少見娘,記事后,受到過嚴格訓練,于是,也養成了潔癖。他平常穿衣,用一塵不染形容絕不為過。為了衛生。一年四季光頭,每天洗臉連頭一齊抹拉。下河淘麥子要穿皮褲,在面行賣面要戴袖頭兒,用長把兒瓢舀面,說話不大聲,怕噴出唾沫星兒。鎮上這種特干凈的人有兩個,另一個是北街開干店的盧老板。有一回二人在街上碰面,先是互相打置、審視,從頭看到腳,沒找出不潔之處后,才異口同聲說:“你我可不能丟份兒!”
解放初期,鎮西街糧庫還沒建立,于家的面粉主要供給區政府和一些機關單位。潁河里過往的船隊停泊在東西碼頭卸貨時,也來于家面行買面。這些客戶的用量都很可觀,于家面幾乎供不應求。后來鎮西邊糧庫籌建時,也看中了于家的面粉質量,專拿麥子讓他們加工。加工費雖然很低,但能落麩皮,加上數量大,一百斤面只交八十五斤,也是很有賺頭的。那陣子,于家的日子很好過,若不是后來的一系列大變革,于家東山再起的希望很大。
于老板除去賣的面好之外,他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叫鮮亮。鮮亮在縣城女子中學讀書,每周回來一趟。由于于全富的外婆家是陳州城人,所以城里有不少表親,于鮮亮就住在他的表叔家。于小姐那時候的穿著已很城市化,夏天穿“筒裙”,后來長大了方知那就是“布拉吉”。她愛把大辮子盤在頭上,上面還扎了蝴蝶結。她從人身邊走過,很香,是一種誘人的香。那種香在小鎮的大街上飄蕩,給小鎮增添了不少現代氣息。
于鮮亮愛站在河堤上看潁河里的船只。那時候鄉間還少汽車,運輸全靠水運。潁河上通京廣鐵路,下可入淮河進黃浦江,所以過往的船只幾乎是成群結隊。太陽落時分,西天邊際霞光萬丈,河水被映得五彩繽紛。于鮮亮站在她家后面的岸柳中,被霞光籠罩著,簡直就是一幅漂亮的油畫。
于全富很疼他這個寶貝女兒,每星期鮮亮回來時,于壘富總是站在店門口迎接,老遠看到女兒過了十字街口,這才松一口氣,急轉身回到房里,佯裝著什么也沒看到,直等到女兒進屋喊他一聲爸,他才抬頭望女兒一眼,說:“回了?”女兒點點頭,父女對視一笑,然后各忙各的。
為女兒來回方便,于全富專給于鮮亮買了一輛進口“藍翎”牌自行車。
當時鎮上的自行車極少,唯有區政府的通訊員小吳有一輛公車。買了自行車就要學騎,干鮮亮就請小吳當老師。小吳白天忙,唯晚上有空鬧。女兒跟一個小伙子在晚上學騎車,于全富不放心,每當二人學車時,他總是借故跟隨。小吳叫吳天,也是縣城人。因家距縣政府近,與縣領導很熟,便被介紹到這里當了通訊員。小吳一見鮮亮就喜歡上了,教得很認真。于鮮亮也很喜歡小吳,年輕人的事兒,心有靈犀一點通,盡管有于全富跟著,也擋不住愛情的信息在無言中傳遞,很快二人相愛了。
這是于全富萬沒想到的。
于全富原想讓女兒在城里好好讀書,將來找個當官的,或去更高的學校深造,最后打進省城或京城,不想由于自己買了一輛自行車,卻讓她提前結了愛情之果!
為此,于全富很氣憤。他決定棒打鴛鴦,不準女兒再與小吳接觸。
可是,愛情這東西,一旦碰出火星來,就能燃起熊熊大火。于鮮亮一下就沉浸在愛情里,開學了也不去上學。那個名叫吳天的小伙子更是強烈,過去從不進面行,現在卻主動幫助炊事班的大師傅來買面。一到面行,兩只眼就直往后院里瞅,目的很明確,那就是要看一眼所愛之人,一天都會興奮不已。
于全富憤怒了,很嚴厲地呵斥女兒,并親自押解她去學校,臨走留下足夠的錢,對表兄弟說:“你一定要看好鮮亮,這半年不準她回去,錢我會派人送來的!”可令于全富想不到的是,鮮亮不回了,那個小吳卻回縣城了。小吳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學校找鮮亮,到了晚上約她出來在湖邊散步。年輕人,最后終沒守住貞操,鮮亮懷孕了。這時候,她才想到問題的嚴重性,恐慌得夜夜做噩夢,最后覺得無路可走,就跳井自殺了。
那一年,于鮮亮剛滿十八歲。
消息傳到小鎮上,于全富傻了一般。他急急趕到縣城邊上的那口井旁,望著撈上來的女兒尸首,沒說一句話。
第二天,于全富找到小吳,二話不說,掏出備好的刀子,一下就扎進了吳天的胸口上。
于全富殺了吳天,將兇器洗了又洗,又將身上的血衣脫下,換了帶來的干凈衣服,然后一塵不染地去投案了。
由于證據確鑿,他自己供認不諱,再加上小吳是區政府的人員,案件很快有了結果,于全富被判了死刑。
不料正欲行刑時,于全富有一個在省公安廳工作的表弟對于鮮亮的自殺提出質疑。縣公安局重新調查于鮮亮的死因,果然發現了疑點。原來于鮮亮懷孕后去找吳天,要他想辦法。吳天年輕,很害怕因此掉了工作,便將于鮮亮騙到城外井旁,將其推了進去。
案情如此轉機,于全富的罪過自然也就輕了不少,最后改判無期徒刑。可于全富對此很不滿意,執意要求死刑。他說女兒是他的命,自從女兒一死,他的命就沒了,留下個肉身子已沒什么意思。
當然,法律是公正的,并不是誰想死就死的。于全富被押赴青海勞動改造,不料他死心已定,靈魂早已隨女兒去了天國,恍恍惚惚到了青海后,有一天趁人不備,還是懸梁自盡了。
宋老三
宋老三在小北關住:因宅基地靠官道。便在路邊擺了個茶攤兒,專賣大碗茶。聽人說,宋老三年輕時曾說過大鼓書,后來嗓子壞了,才改行賣大碗茶。他的女人姓于,叫于鳳枝,聽說還是個富家小姐。于鳳枝的娘家是穎河南岸黃寨人,土改時,宋老三去黃寨唱書,于鳳枝看中了這個說書人。當時于家財產已被貧農團收走,她覺得前途渺茫,便跟宋老三私奔了。二人在外地流浪了好幾年,直到合作化時,才回到鎮上。那時候宋老三的嗓子已不能唱書,兩人在老宅上蓋了兩間草房,算真正地安下了家。
宋老三聞過江湖,又有些文化,愛看雜書,什么《江湖大全》、《幫堂大全》他都能略知一二。他說你別小看這賣大碗茶,也在市行三百六十行之中。他一口氣能說出幾十個行業,什么首飾、鐵貨、鞋帽、錢行、當商、京貨、雜貨、鹽商、蒸作、布匹、綢緞、南貨、瓜子、轉運、煤炭、醬菜、藥材、估衣、花行、絲行、洗染、雜糧、煙酒、煤油、飯店、照相、旅館、禽蛋、屠宰行等,賣大碗茶的屬于蒸作行。
小北關與北街隔一條古寨河,有一座小石橋,能過汽車。小北關住戶雖不多,但有不少臨官道搭建的生意棚子,多是修車的、掌鞋的和一些干店、小飯館之類。宋老三的茶攤幾在房前一片空地上,借房檐搭了個敞棚,上面是高粱秸什么的,能隔小雨。棚下是用一塊青石碑壘的桌子,周圍放了幾把自己釘的小凳子。宋老三賣茶用的是暖壺,當時茶瓶還少,為保溫人們多用暖壺。所謂暖壺,其實只是在大鐵壺或大茶罐外邊加一個棉套套,再放進一個填滿麥草的竹筐內。當然,夏天是不用這些的。宋家燒茶用柴火。那時候樹多,有人專賣干柴。宋老三個子不高,面色很黑;但穿戴卻不像農民,給人的感覺比較時髦,還留著偏分頭,很像后來電影里的漢奸。這可能與他年輕時走南闖北有關,連言談舉止都帶有很濃的江湖氣,鄉不鄉城不城的。與其相比,他的女人于鳳枝卻很正統,文文靜靜的,穿著很整潔,讓人怎么也不會相信如此賢淑的地主小姐當初能跟流里流氣的宋老三私奔!世間事有許多讓人說不清楚,他們二人的結合就是很典型的一例。
鎮北的官道當時已屬大官道,鋪的是磚渣、砂礓什么的,很少過汽車,多過馬車、人力車,也有擔挑的挑夫。宮道北通汴梁,東至皖地界首。從皖地過來的賣姜的,賣大蔥的,從汴梁城過來的賣西瓜的車隊都愛在此歇腳。最解渴的自然是大碗茶,所以宋老三的茶棚下一天到晚不斷客人。
不知什么原因,于鳳枝不生育。于鳳枝不生育宋老三也好像不嫌棄。他說他信命,命里無兒難求子。他自稱是文化人。他說咱們文化人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那一套不在乎。他還說老婆不生育有失也有得,失的是沒人傳宗接代,得的是老婆一直不顯老,還保持個好身腰。不信你看那些與她同歲的娘兒們,個個像老母豬般下了一窩兒仔兒,自己就變成了老母豬了。草民來世一遭兒,也得講究個個人享受。像我這等人家,不傳也好。盡管宋老三思想開通,但于風枝卻認為自己的不生育就低人一等,像是有了很大的短處,老是躲閃別人的目光,很害羞的樣子。當然。那時候醫術還不先進,他們兩個不生育到底怨誰說不清楚,可于鳳枝卻將罪過一下攬在了自己身上。
常使于鳳枝不安的還有一個主要原因,那就是宋老三兄弟三人,老大老二都有一大群孩子,唯有她一身清白。她的婆母為此還多次暗示她去找大夫瞧一瞧,言外之意肯定是對她的不生育有看法。為此,她還真的給丈夫說過幾回,可宋老三一直不在乎,對她說:“看個球,有孩子沒孩子一個樣!我是個浪蕩貨,不愛操心,沒孩子清靜不掛腳!”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了,不知不覺就過了生育年齡。
于鳳枝雖然不生育。但她很喜歡小孩兒,尤其擅做小孩兒衣服,剪裁技術很高。她縫制的童裝,無論選料,樣武在當時都很新潮。有時連用土布制出的衣服都很耐瞧。所以,幾條街的女人們生了孩子,多請她幫著選料剪裁。于鳳枝呢,樂此不疲。有如此善舉,她的人緣就很好。
盡管于鳳枝的人緣很好,但由于她不生育,就被看成了人之缺陷,所以親鄰娶媳嫁女都不用她。每每看到同齡人被人請去當伴娘或幫嫁女套婚被制嫁衣,于鳳枝就十分眼熱和慚愧。那幾天,她總是躲人不出屋。不想轉眼兒就到了宋家老大的兒子結婚了,于鳳枝心想,別家不請,自家親侄兒結婚,總該讓自己光榮一回吧!由于于鳳枝不生育,盡管從長相到身段都是一流人物,但從來未享受過這種光榮。這回雖然是親侄兒的婚事,她心里還是有點發虛,為能參與侄兒的婚事,她就讓宋老三前去老大家探虛實,看看用人的計劃中有沒有自己。宋老三沒想那么多,對妻子說:“咱自家侄子結婚,不用你用誰?再說,你針錢活兒好,又會裁衣服,他們怎會忘下你?”于鳳枝說:“咱不是有缺點嗎?”宋老三一怔說:“咱有啥缺點?”于鳳枝望了他一眼,說:“不是不生育嗎?”宋老三一聽這話,老半天沒說話。宋老三半天沒說話的原因是于鳳枝的這句話擊中了他。因為他壓根兒沒想到不生育能成為一個女人的缺點,于是他就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老婆,就想借此機會為老婆扳回些面子。當天下午,就去了大哥家,見了宋老大第一句話就問侄兒結婚時讓他三嬸兒干什么?因為壓根沒安排于鳳枝,宋老大夫婦支吾半天沒說出個子丑寅卯,最后只好說讓于鳳枝準備好禮錢,到時候請新郎新娘給她磕受頭禮。這時候宋老三全明白了,他像是一下理解了于鳳枝這些年的壓抑和痛苦,氣得面色發青,對著大哥大嫂斥問道:“為什么不給她安排個體面的活兒?就因為她不會生育嗎?告訴你們,她不會生一點兒也不怪她,全怪我!”說著,還上了牛脾氣,“如果這次你們不讓她當伴娘,咱從此一刀兩斷!”
畢竟是親兄弟,見老三發這么大的脾氣,老大夫婦當即就讓了步,說這面子一定給,就定他三嬸兒為右伴娘。
一聽說自己被聘為右伴娘,于鳳枝幸福得直掉眼淚,婚禮還未到,她就試著穿什么衣服,盤什么樣的發型。她對宋老三說,這輩子能當上一回伴娘,大庭廣眾眼中走一遭兒,死也值了!宋老三也高興,為回報大哥大嫂給自己的面子,他特意準備了豐厚的禮金,到時候亮個漂亮相。說著好期就來到了,那天宋老三特意停了業,與妻子早早就去了大哥家。于鳳枝那一天頭盤得很漂亮,穿著清素得體,看著平常,可平常中又顯示出不平常。她精心設計自己時,要求很高,一不能喧賓奪主,二要張揚自己的氣質。這時候,眾人才發現于鳳枝在大場合下的氣度不凡,雖然她已年過不惑,可看上去至少要比實際年齡小十歲。眾人都夸宋老大夫婦會挑伴娘,給婚禮增色不少。于鳳枝自然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偷偷對大嫂說:“小妹真是得謝謝您,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給我的這次機會!”
盡管開場一切都順利,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女方一聽說讓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當伴娘,竟拒不發嫁。強烈要求若不換下于鳳枝這門親事就完!消息傳來,眾人啞然。于鳳枝聽后如炸雷擊頂,怔然如癡了好一會兒突然雙手捂臉跑出了人群,等宋老三去尋找她時,她己投井身亡了!
抱著愛妻濕漉漉的尸體,宋老三出乎意料沒有哭,他將于鳳枝非常小心地抱回家,輕輕地給她脫去濕衣。又給她換上干衣,小聲對她說:“你等我!”說完,懷揣一把菜刀,直奔新娘的娘家,進門見人就砍,雖沒鬧出人命,但砍傷了幾個,最后他被前來救援的公安人員當場擊斃……
這種結局,很是出乎小鎮人的意料。多少年后,人們還替宋老三夫婦惋惜不止。
插圖 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