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的一個暖暖的春日午后,半塔鎮外的草場上馬兒嘶鳴,孫興橋正在和伙計二桿子和啞巴三兒套馬呢。遠處的大遼河在午后陽光下閃著瀲滟的波光,和草場上的馬群相映成趣,繪成了一幅寧靜悠遠的山水畫。
“二桿子,把那匹大紅馬給我套住。啞巴三兒,給我裝袋煙。”孫興橋興沖沖地沖著兩個伙計吩咐道。陽光照在他穿著褐色馬褂的身體上,給他瘦削的身軀鍍上了一層金黃。
二桿子飛身上馬,操起套馬桿兒就奔向了那匹大紅馬,望著草場上蕩起的那片煙塵,吸著啞巴三兒給他裝的煙鍋,孫興橋的眼睛樂得瞇成了一條縫兒。套馬,在當時可算是一門絕活兒,沒有高超騎術的人是套不著馬的。就是現在的內蒙,能夠輕松玩套馬桿兒這手絕活的人也是鳳毛麟角。
孫興橋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在半塔鎮乃至方圓數百里,孫興橋也是出了名的紳士賢達。孫興橋家有良田千頃,奴仆成群,是方圓百里的首富。因為孫興橋在家中排行老五,所以,大伙兒都給他叫孫五老爺。更主要的是,孫五老爺識文斷字,是清末的最后一批舉人。舉人,在那個年代的老百姓心里當中可是最有尊嚴的稱呼了。孫五老爺中舉的時候,整條街的都放鞭炮,孫家更是大擺宴席,無論貧富,均可以到孫家白吃白喝。
可天有不測風云。孫五老爺本以為等下封的任命下來就可以當官顯赫了。可沒想到天下改朝換代,民國了,他這個舉人的名號也就成了過去。
不過,孫五老爺雖是讀書之人,卻通經商之道。那時,他見東三省的中藥材奇缺,就在半塔鎮上辦了個專門經營南北藥材的商號。經過了十多年的苦心經營,孫家就成了這一帶的首富。這時節,正趕上國內軍閥混戰,再加上盜賊橫行,進貨的渠道非常不暢,買賣是越來越不好做了,孫五老爺腦子一轉,決定來個鳥槍換炮,利用多年的積蓄置了不少土地,做起了放債收租子的土財主。
孫五老爺是個文能提筆武能拿槍的主兒,他除了讀書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喜好就是騎著馬套馬。據說,孫五老爺祖上是在旗的,因此擅長馬術。為此,他們家養了數十匹好馬、不是為了拉車,而是為了消遣。風和日麗的時候,孫五老爺就和貼身的伙計二桿子、啞巴三兒去鎮外自家的草場上放牧。一到草場,孫五老爺就來了興致,無論什么烈性的馬,被孫五老爺拿著套馬桿子一套。都會服服帖帖。
有時候孫五老爺累了,就會讓啞巴三兒替他按摩后背,讓二桿子去替他套馬。孫五老爺家的伙計不下百號,可孫五老爺就對這兩個人另眼相看。啞巴三兒是孫五老爺在一個大雪天在大門洞里救下的一個凍昏的孤兒,沒想到竟是個啞巴。孫五老爺人真不錯,一點也不小看這個啞巴孩兒。給他起了名叫啞巴三兒。這啞巴三兒別看說不出話來,可是人特精明,孫五老爺交代的事情沒有一件不辦得利利索索的,所以,深得孫五老爺喜愛。
二桿子是個二十左右歲的小伙子。這小子不但會來事兒,而且也有一手套馬的絕活兒。去年開春兒,孫五老爺在草場上套一匹剛買來的大青馬,可無論他怎么套,那大青馬就是不上套兒。
孫五老爺累得通身是汗,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背著褡褳的小伙子出現在他面前說:“這位爺兒,您先歇會兒,在下替您將這匹大青馬給治服。”
孫五老爺勒馬一看眼前的這個小伙子,剪著鍋盔頭,穿著對襟的土布褂子,細高個兒,濃眉大眼,人長得挺精神。孫五老爺一看就喜歡上了。為啥?因為孫五老爺年過四十,娶妻三房,至今仍然沒有一男半女,所以,會套馬的二桿子的出現,孫五老爺就覺得對脾氣。
他把套馬桿扔給二桿子說:“好樣的,治服大青馬我給你十塊現大洋!”也不知是這十塊現大洋的鼓勵,還是孫五老爺的豪爽,二桿子飛身上馬,拎著套馬桿一個“鐙里藏身”,幾下就將大青馬給套住了。
“好利索的身手!”孫五老爺蹺著大拇指贊嘆道。
隨后,孫五老爺就問二桿子叫什么。家是哪兒的。二桿子告訴他說,他是二十里外李家燒鍋的一個小伙計,這次是奉掌柜的吩咐去下邊屯子里收購幾匹老弱牲口下湯鍋的。孫五老爺問二桿子一年給他多少工錢,二桿子說除了填飽肚子以外,一個月一塊大洋。
孫五老爺就樂了,對二桿子說:“我給你十個大洋,你去辭了你們掌柜的,給我當伙計得了。要是干得好,逢年過節的我還有賞。”
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事兒啊!二桿子當時就磕頭答應了。二桿子不但馬術好,而且人精靈,深得孫家上下的喜愛。特別是孫五老爺,拿二桿子就當親生兒子似的。所以,里宅內院,從不避諱他。
孫五老爺有個三姨太,長得那個水靈勁就甭提了,孫五老爺將她當心尖兒。二桿子到孫家不久,孫五老爺就給他們做了介紹。二桿子一進屋就愣在那兒了,原來,三姨太竟然是自己未過門兒的媳婦尹月嬌。
不過,二桿子反應特快,馬上行禮請安。尹月嬌反應也很快,當時就撲哧一樂:“不要這么客氣了,以后大家就是一家子,有什么事情就開口,老爺是個場面人兒,不會虧待你的。”
尹月嬌說著拿出一封現大洋塞到了二桿子手里:“一點小意思,回去孝敬你們家老太太吧。”
二桿子謝恩退去,一邊往外走一邊想,怪不得尹家退親,原來月嬌是嫁了孫五老爺。剛開始有點想不通,可一想又釋然了,誰讓自己家里窮呢。月嬌長得如花似玉,跟了自己會受苦的。跟著孫五老爺這樣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枉活人一回。二桿子小的時候,父母就將他和尹家的三姑娘月嬌訂了親。等到商量月嬌過門兒的時候,尹家卻退了親。二桿子爹到尹家說理,尹家的人哭泣著說,不是他們有意悔婚,而是月嬌不見了。至于月嬌去哪兒了,尹家的人卻搖頭不知。二桿子爹只好耷拉著腦袋回了家,沒想到月嬌竟成了孫五老爺的姨太太!
這天,孫五老爺下鄉收租,二桿子因為有點不舒服就沒去成。快到中午的時候,門開了,尹月嬌晃著身子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坐在二桿子身邊了,眼淚就嘩嘩掉了下來:“桿子哥,你還恨我嗎?嫁給五老爺,這里邊有一些故事啊!”
尹月嬌一邊抹眼淚一邊講述了嫁給孫五老爺的經過。
原來,尹月嬌的父親得了重病,為了給父親治病,家里欠了不少高利貸。到期還不上人家的高利貸,債主就找上了門兒。人家一看尹家窮得叮當響,就說,那就拿你閨女抵債吧!沒辦法,尹月嬌只好為父抵了債。債主一看尹月嬌長得水靈,就將她賣到了窯子里。恰好孫五老爺去逛窯子,發現了尹月嬌的美貌,就給了老鴇子一千大洋給她贖了身,然后又娶了她當姨太太。講述完了這些,月嬌泣不成聲。二桿子好言安慰了一番。月嬌這才忍住了哭聲。
二桿子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現在,我得給您叫姨太太啊,咱們不能亂了輩分不是?”
尹月嬌點了點頭,將一雙新做的“千層底”塞到了二桿子的枕頭底下:“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老爺問起,就說是市面上買的。這點錢不多,是我的私房錢,你到街上去抓點好藥回來。”
月嬌說著,又將一塊現大洋遞給了二桿子。二桿子心里頭就是一熱,這月嬌,還真是個重情義的人。她走到今天,實在是迫不得已啊。為了父親的病賣身還債,也是個孝女啊。這樣的女子,只是說書的說過,沒想到眼前的尹月嬌就是這樣的一個孝女。二桿子這樣想著,不但不恨月嬌了,竟還對她萌生了一絲敬意。
這時節,正趕上秋收,沒想到屋外響起了炸雷,把月嬌驚了個花容失色。電閃雷鳴,二桿子打個激靈從炕上坐起來了。這時,屋頂上又響了一個炸雷,月嬌一下子就撲到二桿子懷里了,身子哆嗦成一團:“二桿哥,我怕。”
兩個人以前訂過婚,也見過面兒,所以尹月嬌投在他懷里避雷,二桿子也就沒有大驚小怪。可等驚雷過后,尹月嬌扎在他懷里還沒有走開的意思,二桿子就有點受不住了。這算怎么回事兒啊?再怎么說,人家現在也是他主子,老爺的心尖兒姨太太啊。二桿子就把月嬌推開了。月嬌臉兒一紅,沒說什么,預著雨走了。
聞著月嬌身子留下來的胭脂味兒,二桿子不禁羨慕起老爺來了。有錢有勢就是好。這么大的年紀了,竟還有這般年輕漂亮的女人相伴。
尹月嬌前腳剛走,門開了,伙計大柱子進來告訴他說,東家今天晚上不回來了,下邊屯子里的王老爺留他在那兒喝酒,讓他來傳話兒,好好照顧家里頭。特別是炮臺上的防務,千萬不能放松。
大柱子說完話走了。東家既然今晚上不回來,他就是有病也得打起精神頭來。這年月,世面上不太平,常有搶劫的土匪。為防匪患,東家在院子的四角砌了炮臺。東家對他不錯,來了不久,東家就教他打槍,現在,二桿子的槍法比東家也差不了哪兒去。
晚上,二桿子就招呼幾個伙計上了炮臺。趕上秋涼夜。伙計們正在冷得哆嗦的時候,燈籠一挑,一個丫頭拎著食盒走了上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落肚,伙計們就精神起來了。
丫頭悄聲對二桿子說,三姨太屋子里有現成的,要他過去吃。二桿子就去了尹月嬌的屋子里。照例,當著丫頭的面兒,二桿子規規矩矩請了安:“姨太太。您找我?”
尹月嬌指了指太師椅。二桿子坐下了。丫頭端上兩碗熱騰騰的餛飩和幾個熟菜,又將一壺酒擺在了八仙桌上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二桿子和尹月嬌。屋子里除了兩個人的呼吸聲,靜得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到。
二桿子不知道尹月嬌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試探地問:“姨太太,您這是……”
月嬌給二桿子和自己一人滿了一盅子酒:“天涼了,就想讓你進屋來暖暖身子。”說著起身繞到二桿子身后,用柔指輕輕地捏了二桿子的肩膀,柔聲說,“桿子哥,這衣裳這么單薄,你還有病,也不多穿兩件。來,陪我干了這盅酒。”
尹月嬌說著將桌子上的酒盅端起,也不知怎么一繞,挽起二桿子的一只胳膊,笑吟吟地說:“桿子哥。陪我喝了這盅交杯酒,行嗎?”
二桿子只覺得身上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腦門子上來了,還沒等他說話,尹月嬌竟然一屁股坐在他懷里了。星光下,一條影子在窗外一閃就不見了……
半年后,尹月嬌的肚子大了起來。這天晚上,孫五老爺操槍逼著尹月嬌:“臭婊子,快告訴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種?你要是不說出來,老子就一槍崩你個腦袋開花。”
尹月嬌還算鎮靜:“老爺,您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種您還不知道嗎?我尹月嬌雖是窯姐出身,可嫁你孫興橋的時候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啊。”
孫興橋一個嘴巴就抽了過去:“娘的,老子天生就是個廢物,我早就看過多少回了。快說,肚子里是誰的野種?”
尹月嬌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開了:“老爺。都是您引狼入室啊!我們訂過婚的。這個孩子其實是……”
尹月嬌說到這兒就撲到孫五老爺懷里了:“老爺,您可得為我做主啊!我肚子里懷的是二桿子的種,您不在家的時候,這小子總是勾引我。有一天下大雨,您不在家,他就進我屋,把我給……”
尹月嬌說到這兒哭得更兇了:“老爺,都是我不好,您就崩了我吧!可我瞞著您不說,也是為了咱孫家的名聲啊!”
“二桿子,你這個龜孫子!老子待你不薄,你竟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兒來!”孫五老爺拎著盒子炮,就來到了二桿子住的屋。
二桿子從睡夢中驚醒,他見孫五老爺手里操著槍,兩眼噴火地看著他,就問發生了什么事,孫五老爺大怒:“二桿子,我一直拿你當我的親生兒子來看,你瞧瞧你做的好事!”
二桿子越發不解了,孫五老爺索性就將三姨太被他搞大肚子的事兒全盤說出。末了說:“老子早就防著你這一手呢!我孫興橋套了大半輩子馬,這套馬桿的含義我還是知道的。我早就看出你和三姨太之間眉來眼去的,于是我就故意給你們騰出空來,沒想到你小子還真往這套子里鉆。”
二桿子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分辨說:“東家,您對我恩重如山,我二桿子再怎么著也不會做下這等豬狗不如的事兒來的。老爺。您怎么胡亂往別人身上扣帽子啊!”
孫五老爺微微一笑:“姨太太親口對我說的,那還有假?二桿子,男子漢大丈夫把事兒做下了就得承認,即便這件事兒不怎么光彩!”
二桿子雖然對天發誓,可孫五老爺已經沒有了耐心,他打開了匣槍的保險。
“東家,槍下留人!”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門外飄了進來。孫五老爺回頭一看,啞巴三兒走了進來。讓孫五老爺和二桿子感到震驚的是,說話的竟是啞巴三兒。起初,孫五老爺仍不相信剛才這句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直到啞巴三兒從嘴里說出第二句話來時,孫五老爺和二桿子才相信剛才這句話的確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啞巴三兒說:“您不是叮囑我看著姨太太和二桿子哥嗎?東家,我用我的性命擔保,姨太太肚子里的種不是桿子哥的!而是另有其人。”
“三兒,你怎么突然間就會說話了呢?”孫五老爺驚問道。
啞巴三兒嘿嘿一樂:“東家,不怕您怪罪,我原本就不是個啞巴。”
啞巴三兒說出了他裝聾作啞的來龍去脈。
啞巴三兒十多歲的時候隨爹娘闖關東,爹娘不慎患了重病先后離開了人世。爹咽氣的時候囑咐他,世道太亂,千萬不要多嘴多舌,最好的辦法是裝聾作啞,即便吃點虧也能保住條性命,等將來長大了再回關里老家去,這是條明哲保身的良策。啞巴三兒聽了爹遺言,裝聾作啞乞討為生,沒想到遇到了好心腸的孫五老爺。
孫五老爺聽了啞巴三兒的講述,不由感慨萬千:“三兒,你說我屈說了二桿子,你有什么證據嗎?”
啞巴三兒點了點頭,又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那天晚上,二桿子哪見過這陣仗,一下就將尹月嬌給推開了,臉紅到了脖子根兒:“姨太太,您這是干什么?要是讓老爺知道了,就了不得了!”
尹月嬌喘著粗氣,嬌聲說:“桿子哥,難道忘記了我們的過去了嗎?”
是的,過去的一切又怎么能忘了呢?兩個人訂婚后,逢年過節的,兩個年輕人也常見面的,那時候的尹月嬌清純得像荷塘里的蓮花,二桿子喜歡得不得了。一個中秋夜,他們甚至還拉過一次手呢!可過去的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現在,人家是他的主子了。
尹月嬌還要往二桿子身上撲,被二桿子一把給推開了:“姨太太,再怎么說,您也是我的主子,我不能亂了章法不是?”
月嬌又羞又氣,撲到炕上就哭了。二桿子也沒有理會尹月嬌,快速走出了屋外。這一切,都被在窗外的啞巴三兒暗中看了個一清二楚。他在心里暗自佩服,二桿子真是個好人。所以,當姨太太誣陷二桿子的時候,啞巴三兒就站了出來。
他還告訴孫五老爺,三姨太太其實早和鎮上中藥鋪的少掌柜的勾搭上了。有一回少掌柜來給尹月嬌看病,尹月嬌和少掌柜在一起打情罵俏,讓啞巴三兒給瞅了個正著。另外,每當孫五老爺不在家的時候,三姨太太總是找個由頭去中藥鋪。啞巴三兒的話在尹月嬌那兒終于得到了證實。
盡管孫五老爺氣得好像肚子里的腸子被掏空了似的,可他還是忍著痛對尹月嬌說:“你走吧!因為你,我差點委屈了一個好人。”
孫五老爺讓尹月嬌走了。
尹月嬌走后不久,有一回二桿子和啞巴三兒陪著東家在草場上放馬,孫五老爺吐了一口煙,望著蒼茫的天空說:“打今個兒起,我再也不套馬了!”
“東家,您這是怎么了?”二桿子問。
“人老了,沒那個興致了。”孫五老爺淡淡地說著,然后長長吐了口氣,背抄著手走了。陽光照在孫五老爺的后背上,漸漸地幻化了一團耀眼的光暈……
這時節。正是一年春草吐綠的時候……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