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與理想主義

摘 要：張承志有著強烈的鄙棄弱者，爭做強者的征服意識。由于這種強者意識的存在，他在反體制反強權需警惕走向另一個極端。我們不應對張承志這樣的作家過于苛刻，過于求全責備。

關鍵詞：張承志 理想主義 民主情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經歷著政治經濟大轉型。隨著市場經濟的開放，資本主義式的生產方式及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必然的顛覆了傳統生活方式、觀念及價值。在欲望泛濫、以利益為旨歸的社會中，文化不可避免的走向衰微。文學失去轟動效應，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商品化的沖擊；二是大量知識分子精神上的孱弱。王朔的痞子文化，第三代詩都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反理想、反崇高、反價值之路。當第三代詩人吟哦“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后再下來”之時，張承志卻冒著生命危險攀登冰雪覆蓋的大阪，跋涉如旱海的沙漠。犬儒主義式的，游戲文學的心態如何來理解這般精神力量。

面對走向低潮的沒落文化狀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感知到了自身的精神困境與社會危機，并于九十年代初期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在這場為文學正名之戰中，開始了艱難的自省和探討。張承志在《以筆為旗》中宣布，“敢應戰和更堅決的挑戰，敢樹立起我的得心應手的筆，讓它變作我的戰旗”，踩在他的理想扎根的大陸上，對內外宣戰，反抗泛濫全球的狹隘的右翼民族主義，抵制文學的媚俗與墮落。在這里，他堅定地指出文學應具有的不是消遣性，玩性，審美性或藝術性——它具有的是信仰。在文學處于低潮、鳥獸四散、萬馬齊喑之際，張承志成為了“信仰的文學的旗手”，信仰的文學之旗插在他戀著的信仰的道路上，而他只在乎它烈烈飄揚過。在民族抉擇歷史取舍的今天，確實需要這面旗幟的飄揚。

“海灣危機變成了一場空前殘酷的大轟炸，為了維護那一九四五年英國劃定的邊境線，世界都說是正義的，然而蘇聯的波羅的海也企圖維持一九四五年的邊境線，世界卻說那是不正義的……中國沒有宗教，不懂羞恥；中國人將因此永無團結之日，也永無出頭之日，世界有三大一神教，但同樣不知羞恥，世界將在不義中危險地走向更大的危機”。在無援的思想中，張承志內外應戰，只能如魯迅般采取橫站之勢，關于這段話考證其是否過于極端或是過于悲觀，或考據其是否準確的預測了現實都是無意義的。使我困惑和震撼的是在如此喧嘩的世界噪聲之中，如此強大的世界權威面前，張承志卻強硬不屈的指出了世界的不義，未來的危機。當整個世界在強大的輿論塑造的意識形態的裹挾下眾口一詞之時，是怎樣的精神機制使其能夠批判性的發出這樣異端的聲音？這種時代先聲來源于怎樣的思想資源？在今天的中國新的意識形態無法涵蓋一個張承志，他是一個絕望的異端，絕望的前衛。微弱但卻震撼的異端之聲，源自于張承志獨有的價值判斷標準，他的理想。張承志的理想之維是義、美、潔合成的人性與人道。他始終不渝地站在弱者的立場上反抗強權的不義，反抗新體制（新秩序）的壓迫與歧視。張承志是當今社會少有的具有批判能量的作家。王彬彬在《我們需要怎樣的人文精神》中指出“張承志的散文，是近幾年最具批判性與否定性的一種聲音，也是最真誠而正義的一種聲音。他為什么如此，就因為他已找到一種宗教尺度，一種超驗價值”。而張承志的否定和批判的價值評判尺度，并不是源自彼岸天國的尺度，他的價值尺度來自于底層民眾。他的批判力量源于他對理想的追求。他的理想是在路上的追求，在反叛中的維系。他是一個理想的精神漫游者與行走者。

《北方的河》的序言“我相信，會有一個公正而深刻的認識來為我們總結：那時，我們這一代獨有的奮斗、思索、烙印和選擇才會顯露其意義。但那時，我么也將為自己曾有的幼稚、錯誤和局限而后悔，更會感慨自己無法重新生活。”知青文學多表現傷痕般的歷史記憶，完全否定這段歷史。八十年代初，整個社會在控訴歷史給主體帶來的無法磨滅的精神創傷，并反復書寫深重的苦難。《叔叔的故事》中就塑造了一個“再也快樂不起來的”受難的知識分子形象。而張承志卻以樂觀的理想之光燭照這個在歷史的陰影中掙扎的時代，作為對苦難哭訴之聲的抗議與回答，他指出“對于一個幅員遼闊又歷史悠久的國度來說，前途最終是光明的。因為這個母體里會有一種血統，一種風土，一種創造的力量使活潑健壯的新生嬰兒降生于世，病態軟弱的呻吟將在他們的歡聲叫喊中被淹沒。”《北方的河》講述了苦難與理想這一永恒命題。它寫了知青這一代人的生存困境，但卻塑造了一個為理想努力奮斗，并堅信未來的主體形象，是一曲張揚理想主義的高歌。打碎的彩陶罐是這一代人生活的象征。愛情的失落、自我價值被湮滅、家庭的重負是這一代像破碎的彩陶罐一樣承受著苦難。但面對生活的無奈、人生的破碎的徐華北又在有意識的反抗這種苦難。“古老的罐子應當象征古老的生活。我們這一代，也許也沒有什么太特別的。”“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河在文中被人格化。洶涌但卻寬容如父親的黃河、古老而寧靜的湟水、重情義與諾言的額爾齊斯河、承受苦難卻不屈不撓的永定河、黑色巨龍并指向理想的黑龍江，北方的河化成了知青這一代人的理想、苦難、奮斗的生命。

在知青一代普遍對“上山下鄉”插隊這一段歷史持懷疑與否定觀點時，張承志獨自在思想之路上啟程了。他充分肯定了插隊內蒙古草原這段人生經歷的價值和意義，多次指出在草原酷烈的環境中艱難的勞動生活，使其經歷了底層體驗，獲得了人民意識與自由意識。他堅定的宣稱“在關鍵的青春期得到了這兩樣東西，我一點也不感到什么耽誤，半點也不覺的后悔”。張承志稱草原是其全部文學的誘因和溫床。他受到文壇的關注也是因為早期那用熱情真誠書寫的草原小說。但張承志卻認為草原小說由于過去單純因而失敗。在他看來，“正確的方式，存在于被描寫的人們的方式之中”。失敗的原因是沒有寫出草原牧民的現實生活處境、牧民的立場和情感。在“過分的善意會導致失真，過分的寫真會失美”這對悖論中，張承志選擇了對草原進行美的把握。以《黑駿馬》為代表的草原小說就是經作者提純過后對草原所做的美的表現。這里的草原是經作者提煉后的純凈世界。提純手法的有意識的運用充分體現了作者對草原的熱愛，因而無法客觀的再現現實。對禁忌無意識中的遵守是作者對美的追求。“草原，以及極其神秘的游牧生活方式、騎馬生活方式——是一種非常徹底的美”。張承志在自然中尋找，在底層民眾中尋找。他尋找的是一種美、一個“家”、一種理想、一種靈魂的棲所。蒙古草原的“金牧場”、伊斯蘭的黃土高原上的“黃泥小屋”、新疆沙漠中的“九座宮殿”是張承志“理想”的棲息地、信仰之廟，而草原即是其理想的開啟地。

《黑駿馬》是張承志寫的最出色的草原小說，是他寫的較為節制的作品，也是少有的情節性較強的小說。作者以草原古歌的敘說的故事作為文章的線索和框架。作者開篇提出“那些過于激昂和遼遠的尾音，那此世難逢的感傷，那古樸的悲劇故事，還有，那深沉而摯切的愛情，都不過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說，都只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色彩和調子。而那古歌內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復雜得多。”同樣，小說索米婭與白音寶力格的純凈而悲美的愛情故事的表層，而作品的內核卻是古老而沉默的草原所孕育的靈韻，它是震撼人心，卻又是不讓人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在我看來，小說是隔閡——背叛——贖罪——感悟的結構，或許亦是張承志對草原的潛在心理結構，白音寶力格離開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他與索米婭的愛情被黃毛希拉玷污，而是由于隔閡而產生的絕望與孤獨。他發覺到了自己與草原牧人的根本差異，他不能容忍奶奶習慣了的草原習性和他的自然法律。他無法理解古老的草原的人道、人性的觀念。雖然張承志真誠的書寫對額吉的愛，同時也認為草原是徹底的美，草原上的生產方式是人和自然和諧一致的生產勞作。但他與這片草原存在著天然的差距，并曾多次指出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牧人。在《錯開的花》中作者的一個夢境中，“我”想一個負心的叛徒一樣決定離開瑪勒草原，并痛苦的矛盾著。“我”深深懂得、深深愛著草原上美妙的和諧，但“我”相信“我”血中的毒素——只有在烈火中才能消除。張承志有著一個剛烈又不安寧的靈魂，他與古老草原循回的生產方式及古老草原塑造的牧人的心理結構存在著天然的隔閡。因此，草原不可能是其永遠的歸宿，只有離開。因為愛之深，所以連離開在張承志的潛意識中也成為一種背叛。白音寶力格是帶著贖罪的沉重心態重回草原的，但卻得知額吉已然去世。白音寶力格痛悔道“額吉把我從小撫養成人。而我卻在羽毛豐滿時，棄她遠去，一去不返……額吉饒恕我，你不肖的孫子在為你祈祝安息”。在草原上尋找索米婭既是對往日美好事物與理想的求索，又是企求贖罪的過程，祈求在草海之中尋求一株解罪蘭草。在與索米婭重逢后，她不再是他的沙娜，已長成堅韌的草原女人。當分別之際，索米婭提出希望撫養他的孩子時，他被草原所孕育的人性與人道所震撼。但作為意志的存在，他還是很難理解古老草原的生活。但不會像過去離開時叫囂著去追求“更純潔、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而否定草原為污濁、落后、非人性的存在。隔閡依然存在，但卻生出崇敬之情。草原成為其理想存在的空間。

張承志的處女詩作為《做人民之子》，他的文學自始就有濃重的為人民的意識。這種觀念源自紅衛兵時代，但那時的“為人民”是教條的，是缺乏實感的。張承志多次強調插隊生活對其人生的意義，使其通過艱辛的勞動獲得了真切的底層體驗和人民意識。“為人民”不再是紅衛兵時期粗心大意的喊出的口號，而是對底層有著切腹感受。并不斷反省自身，警惕“為人民”成為一種姿態，而非一種信仰。他追求的是消除與底層人民的隔閡，達到精神的溝通，以文學代表底層、代表人民。張承志莊嚴的宣稱，“心靈史”是追隨民眾的結果，“讓尊嚴和高貴、學術與文學術語襤褸的底層，讓知識的命運與底層的命運牢牢在一起”。

在《金牧場》中，五名勇士以生命為代價，并承受著無以名狀的苦難來尋找黃金牧場。在這里，理想與苦難的命題又一次被重申，經苦難之路已達理想之地。《九座宮殿》中，老韓家幾代為了探尋九座宮殿命喪沙漠，無奈扎根在沙漠的邊緣守望夢想之境。在張承志的理想維度中，底層承受苦難的人民是虔誠的追求真理、追求理想的主題，在他看來，窮人是美好的人、是美的象征、是有理想有信仰的大寫的人。

造反是張承志理想的實現形式，因而在他的文本中不畏強權的造反者就成為理想的主體形象。這是張承志的理想區別于新理想主義的一個特征。他面對世界的強權與不義，絕不做順奴。這是一種反叛的，行動的理想，是一種積極的理想主義。反體制、反強權是繼承了紅衛兵時代的思想資源，這也是文化界警惕并批判張承志的原因之一。當紅衛兵并指認為狂熱的極左思潮時，張承志獨自應戰，為紅衛兵正名。他剝去紅衛兵被腐爛掉的外衣，確認了紅衛兵作為反體制的學生運動的造反價值，肯定了叛逆的青春的意義，但他也不斷反省著紅衛兵時代，并用于承擔歷史的罪孽與責任。張承志自身也意識到了歷史陰影的存在，但他只能選擇這樣危險的書寫方式，因為這是美的形式，理想與信仰的形式。

在張承志筆下，造反、人民暴力、刺殺更多的是去政治化的對美的追求。人們多指斥這是一種極端且恐怖的暴力，但張承志卻反駁道“極端作為正義的絕望的嘶吼時，人無權譴責他”。張承志的極端且清潔的暴力是強權體制下底層人民的反抗。他始終站在作為弱者的底層民眾的立場上，來對歷史做價值評判。在他看來，人民的暴力主義是一種清潔的暴力，是對不義統治者的天罰。張承志后期對哲合忍耶的高度贊揚，不僅僅是對母族的依戀、對宗教的皈依，而是被哲合忍耶二百多年來以命相守的信仰所震撼，是對同為異端的類的認同。而刺殺“在血腥的人類史中，常常是弱者在絕境中被迫選擇的、唯一可能取勝的決死拼斗，是絕望的反抗，是絕美的形式。他企圖接續古代烈士傳統，給孱弱且不義的現代中國注入一股烈性的血液。

在我看來，閱讀張承志存在有這樣一個問題。張承志有著強烈的鄙棄弱者，爭做強者的征服意識。由于這種強者意識的存在，他在反體制反強權需警惕走向另一個極端。在反叛順奴意識時，也要警惕走向奴隸主之路。再進一步理解張承志的過程中確實仍存在很多問題，如由于摒棄世俗而造成人民概念的偏狹，暴力主義的問題等。張承志的造反意識和人民暴力主義是與其對理想的追求、對美的定義分不開的。因而，要闡釋這些問題仍需從他的理想主義這一角度來把握。在精神貧弱，理想匱乏的今天，我們不應對張承志這樣的作家過于苛刻，過于求全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