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史記》學史上對“太史公”一直存在官職說和尊稱說的爭議。本文主要從職官學的角度,證明三代秦漢不可能設有這一身份超然而特異的官職,并從性情經歷上證明尊稱說的合理性。
關鍵詞:《史記》;太史公;職官學
作者簡介:王濤,(1977—),山東寧陽人,山東大學古典文獻學博士,講師。
在《史記》學史上,圍繞著“太史公”一詞,歷來有不少爭議。
爭議主要有兩種,太史公指史遷父子中的一人,還是兩人都包括?它是官職名稱,還是尊稱?長期以來,爭訟不絕。
現在,關于前一個問題,學界中大部分人已經達成共識:太史公兼指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史記#8226;太史公自序》說:“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這里的太史公,顯然指司馬談。后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 這里的太史公顯然指司馬遷。
關于后一問題,歷來有不少爭論,張大可曾將其細化為三大類十種情況,即尊稱說(如桓譚、韋昭等“太史公為他人尊稱司馬遷說”,顏師古等“太史公為司馬遷尊稱其父說”,司馬貞等“太史公為司馬遷尊稱其父亦是自題說”,吳仁杰 、朱一新等“太史公為太史令之尊稱說”),官名說(如衛宏、如淳、虞喜、張守節、梁玉繩等“太史公為官名說”,李慈銘等“太史公為官府之通稱說”,吳國泰等“太史公乃太史官之假借說”,朱希祖等“司馬遷從楚俗,自題太史令為太史公說”,施蟄存等“司馬遷為太史公,追書其父亦為太史公說”),以官稱為書名說(如俞正燮等“太史公為書名說”)等 。
張大可認為,司馬遷本自題其書為《太史公書》,直到東漢末才逐漸以《史記》這一史書之共名為其專稱,所以所謂他人尊稱其為“太史公”不正確。他又認為,官名說之濫觴始于衛宏,而衛宏書多小說家言,不足為信。如淳、梁玉繩主衛宏之說,亦不可信。虞喜說古掌天官者位在公上,雖后世地位漸卑,習慣上仍以公名官。張大可根據《報任安書》等認為太史公比之中書令,絕非“尊崇任職”, 虞喜之說不能成立,張守節信奉其說,亦不可從 。張大可還認為,《太史公自序》、《漢書》、《茂陵書》這些兩漢前期比較權威的史籍、戶籍之作均認為司馬遷為太史令,比起后人衛宏等的說法要可信得多。所以他認為司馬遷本為太史令,他以太史署官名書,改“令”為“公”,“既尊其父,亦是自題”
筆者認為,張氏論述,基本合理。但是論說還不夠全面、細致,所以再詳論幾點如下:
(一)上古史官地位當不及公位
1、信史之中,史官地位最高可能相當于卿
查各種官制之書,古代較早的史官有商代的作冊、卿史、御史,周代的太史、御史、內史、外史、小史等。商代作冊、卿史、御史地位很高,但是相較起來,地位可能不及尹和黃尹,因為后二者“都是當時的師保,相傳伊尹放太甲于桐,尹的地位之高,權力之大可知。到周初這仍然是尹司天下的官職。” 周代史官地位最高的太史,為“春官之屬” ,自然也是位在三公之下。自周之后,史官地位漸卑。可見,古史官最高地位可能相當于卿,尚不及三公之位。
2、史遷父子地位不高
有人認為,漢武帝時重設太史之職,故司馬父子身份與后之太史令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太史公自序》中明確提到,司馬談之死,是因為沒有資格參加封禪泰山的大典而郁積成疾造成的。如果說西漢前期太史雖然權力變小,而因掌天文星歷,仍受尊重,那么封禪這種與天神打交道的事務,怎么可以將其排除之外呢?只能說明太史地位之卑。
另外,《漢書#8226;司馬遷傳》中援引《報任安書》,其中司馬遷明確提到:“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再聯系到他本人僅因為李陵辯解了幾句,就被武帝處以宮刑奇辱,也可知其身份之微。
(二)漢代以前無“**公”名稱之官職
1、三代至秦漢之三公為官職級別,非官職名稱
無論三代時阿、保、尹、衡,還是秦漢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或司徒、司馬、司空,雖然都位列三公,卻無一職名為“**公”形式者。特別是秦漢三公九卿系統中,無“**公”之其它官職。在同級官員整齊劃一的稱為“令”的時候,倘太史公為官職名稱,則顯極其特殊。但其又無特殊地位,所以于理難通。
2、春秋、戰國時期,除楚國縣公之外,無稱“**公”之官職
該時期中原各國情況無需多說。唯有楚國官制比較特殊,有縣公之說。到秦末農民起義時,項、劉等楚地義軍中仍有滕公等名稱。這是與西漢官制關聯較密的情況。不過有人認為這種縣公只是縣令的通俗稱呼,亦非正式官職。而且劉漢建立后,也沒有繼承這種名稱。一縣之長僅有縣長、縣令之名。
(三)“計書”之辨
《史記集解》:“如淳曰:‘《漢儀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遷死后,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而已。’” 這段資料,就是官名說的源頭。后人常以其為司馬氏父子身份特殊,藉以證明“太史公”為官名的證據。循其邏輯,可見太史公“位于丞相上”的理由,在于“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顯然,持此說者,均不明“計書”真義。
所謂計書,并非“計數天下獻書”之意,而是一年一次的地方政府向中央呈報各地戶口、土地面積等檔案資料的行政行為。《史記#8226;張丞相列傳》中多處提到,張蒼時為“計相”,后“以列侯居相府,領主郡國上計者” 。這里就把“上計”這件事的過程勾勒出來了。也就是說,每年各郡國派人到丞相府上交本行政區域內戶口、土地面積等統計資料,由丞相的副手“計相”先收錄、整理后轉呈丞相,由其閱準后入檔。故所謂“計書”,非計數各地所獻書籍,而是統計各行政區的年度專門資料。計書先上計相,乃因其專職所司,不能說明其身份高于丞相。
所以如果《漢儀注》這段材料正確(這本身就是個大問題),也只能說明太史公曾經輔助過丞相客串計相之任,而不能證明其“位在丞相上”。
(四)“公”的敬稱含義及對史遷自稱為公原因的探討
“公”這一詞語的含義,除了三公、縣公等職級美稱外,還有家公(家父)和對他人敬稱(如漢魏時人喜稱身份重要者為“明公”)兩種,其實這兩種用法都是表敬稱,只是指稱對象不同罷了。
那么,司馬遷為什么可能用敬稱自稱呢?
1、年齡原因
《太史公書》成書之時,已是司馬遷的暮年,當時他應該六十歲左右。以時人壽限,稱“公”不奇。
2、性格原因
司馬遷的性格,其實頗為自負。
談、遷父子有紹祖羲、和的理想,所以他們對所居太史之官頗為自重。這種自許與時俗觀念差異頗大,父談之死其實就是這種落差沖突的結果。但顯然,當時剛飽讀群書、遍游神州而意氣風發的子遷并未有深刻認識。所以當武帝亟欲以李陵為大舅子李延年替罪羊,而群臣心領神會眾口爍金之時,官場經驗缺缺,少于政治敏感性又自我感覺良好的書呆子司馬遷才不慎有了逆鱗之舉。正如后來對任安所說的那樣,其余生對自己的不諳世事而身受奇辱頗為痛悔。
但痛悔的結果,除了在政事方面注意低調之外,更多是在著述中痛揭高、景、武諸帝之短,正可謂本性難移。而且他當時為中書令,盡管該職聲名不佳,其實頗有實權,這也自然會潛移默化中影響到他的自我觀感。
著史理想的實現更是史遷自傲的原因和資本,以他自比周公、孔子之后著史第三人的自許而言,難免聲口上有些老氣橫秋。
還有,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在宮刑之辱后,出于潛意識中對受辱的心理創傷給以彌補和掩飾的渴望,本就好俠任氣的司馬遷變得更偏激自傲一些也并不奇怪。
3、受《左傳》“君子曰”的影響
不少學者指出,“太史公曰”是受《左傳》“君子曰”的影響而產生的。君子是一個美稱,《左傳》作者用以自稱,這對一心繼其作史的司馬遷自然會產生影響。
總之,司馬遷盡管時刻不忘宮刑之辱,但當《太史公書》成書之時,他其實已是一個身居要職多年、春秋漸高且宏偉的人生理想已經實現的成功者,此時帶有老氣橫秋之勢自稱為“太史公”,合乎其性情經歷。
注釋:
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293頁。
2.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300頁。
3.按,即吳仁傑。
4.張大可:《史記研究》,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14-121頁。
5.以上據張大可《史記研究》,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117頁。
6.張大可:《史記研究》,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128頁,
7.俞鹿年:《歷代官制概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9頁。
8.俞鹿年:《歷代官制概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49頁。
9.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32頁。
10.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287-32
88頁。
1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26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