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妙的弦歌

摘 要：洛特雷阿蒙帶著夢幻與邪惡的文字顛覆了傳統，在19世紀的文壇他缺乏足夠的認可。而超現實主義在法國不斷興起的同時，那些最初的超現實主義者也發現了洛特雷阿蒙，他們從洛特雷阿蒙的作品中看到超現實主義的元素，并給予他生前所從未有的贊許與評價。《馬爾多羅之歌》是洛特雷阿蒙最重要的作品，超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征在其中充分地表達，藝術組合的神奇性與幽默增添了解讀的難度。

關鍵詞：洛特雷阿蒙 馬爾多羅之歌 超現實主義

作者簡介：李青（1981—），女，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國文學。

至少從洛特雷阿蒙開始，文學贏得了發瘋的權利。

——【法】巴爾特

洛特雷阿蒙，真名是伊齊多爾·迪卡斯（Comte de Lautréamant）。這個生于1846年，24歲即早逝的天才多少都帶有一些悲情的因子，自小經歷過喪母之痛、戰爭之亂與輾轉之苦。他只有為數不多的作品留給世人，除了《馬爾多羅之歌》外就只有《詩一》和《詩二》的散文片段及七封短信。但僅僅一部《馬爾多羅之歌》，就給讀者留下無數猜想與景仰的解讀。解讀在想象中滑翔而過，他筆下是一個詭異夢幻、淋漓著痛苦，交織著邪惡的非正常世界。駁雜的文字中帶著狂野的氣息卻又不失那些簡潔而膾炙人口的美麗詞句。

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洛特雷阿蒙生前他的作品都反響平平，出版屢遭波折。他在《馬爾多羅之歌》中寫道：“19世紀的末頁將看到他的詩人。”但19世紀并未給這位年輕的天才預備一個恰當的位置，倒是紀德的評價一語中的——“他（洛特雷阿蒙）在19世紀全然沒有影響，但他和蘭波一起，也許還不超過蘭波，卻成為明日文學的大師。”

一、洛特雷阿蒙與超現實主義

回溯歷史，洛特雷阿蒙所處的時代，與超現實主義發端及其鼎盛的時期還有一段距離，也就是在詩人和他的作品默默無聞地等待五十年后，才被風靡文壇半個世紀之久的超現實主義者們給了他極高的贊譽。這一奇怪的現象有其深層的內在因素，縱觀超現實主義盛行的時代，結合“超現實主義”這一術語的界定及其基本特征，再去分析洛特雷阿蒙的《馬爾多羅之歌》，我們會發現這部作品的字里行間布滿超現實主義的元素。

在《馬爾多羅之歌》里，圍繞主人公馬爾多羅，我們還可以看到上帝的面孔，以及穿插其間的萊芒、洛昂格蘭、隆巴諾等這些模糊的人物形象。此外還有貫穿全書的一百余種動物的名稱及其變形和嗜血的文字描述。在閱讀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并以驚人的破壞力對文學進行了顛覆性的嘗試，以致作品帶給我們極其強烈的思想沖擊。這種顛覆與沖擊在未來的“超現實主義”作品中屢見不鮮，但是在當時卻極為罕見。洛特雷阿蒙如“超現實主義”的先知一般留給我們《馬爾多羅之歌》，也預設給我們多維度的解讀空間。

“超現實主義”一詞是法國詩人紀堯姆·阿波利奈爾的首創，他在劇本《蒂蕾西亞的乳房》的序言里指出：“當人想要模仿行走時，他卻創造了絲毫不像腿的車輪。這樣，他便不知不覺地做了超現實主義的事情。”以此形容洛特雷阿蒙也毫不為過，他在寫作手法上不知不覺而又大膽地對以往的文學模式進行改造，打破傳統的思維方式與思路，以嶄新的內容示人。《馬爾多羅之歌》以“惡”為主題，馬爾多羅反人類、反倫理，并充斥了對上帝的反叛；主人公的身份以不同的人稱交替出現，讓讀者眼花繚亂。而在道德上也打破正統，文字中滿是邪惡的流淌。文中處處可見光怪陸離的意象，穿插有豐富的學科知識，運用大膽而新奇的修辭手法，我們跟隨作者筆下的描述，思維跳躍著洞悉一個難以寫實的世界，作者在不知不覺中構建起遠遠超越自己所處時代的范式。

安德烈·布勒東在第一次《超現實主義宣言》中給超現實主義下了定義，他認為“超現實主義的基礎是信仰超級現實；這種現實即迄今遭到任何忽視的某些聯想的形式。同時也是信仰夢境的無窮威力，和思想能夠不以利害關系為轉移的種種變幻。它趨于最終地摧毀一切其他的精神學結構，并取而代之，以解決人生的主要問題。”①

超現實主義經歷不同的發展階段，從最初誕生到紅極一時直至退出歷史舞臺，是一個由初步摸索到深入實踐、理論漸進完備的過程。系統總結來看，超現實主義的特征是包含不同層次的。洛特雷阿蒙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天才早逝，生前無名，身后卻被奉為超現實主義的鼻祖之一。《馬爾多羅之歌》雖然在超現實主義盛行之前寫就，但是作品中體現出比較明顯的超現實主義元素。

二、《馬爾多羅之歌》與神奇之夢

初讀《馬爾多羅之歌》，真有一些不知從何下手，似乎可以隨便從任意一支歌讀起。其實還是有順序可言，至少在提到“典范”時，從萊芒、洛昂格蘭、隆巴諾到奧爾澤、馬里奧等，他們是有一個相對的先后次序。讀這部作品，有時如走進一個魔鬼的世界，有時又如在午后的花園品味詩意。

超現實主義的特征之一：宣稱人的本能、夢幻等是文藝創作的源泉。正如路易·阿拉貢所寫的那樣：“除了現實之外，還有一些可以為精神所把握的關系，而且，這些關系如巧合、幻覺、幻想、夢幻之類，都是首要的。這些多種多樣的事物以超現實的形式聚集、協調起來了。”

《馬爾多羅之歌》中出現過瘋女人的角色，還有最后麥爾文的父親從海軍準將變為瘋子，他們的言行是不受自我控制的，他們在生活中卻是真實的存在。這些有悖于理性、道德與宗教的存在，貌似不正常的活動，神奇性遠遠超過了人類正常意識下的虛構想象。蘊藉著作者內心真正的意圖——打破一切理性與邏輯的桎梏。

洛特雷阿蒙文字中夢幻的無條理性和離奇古怪，自然會使人想到精神錯亂者的胡言亂語，可是這種精神錯亂者的世界卻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可能性。安德烈·布勒東在《談話錄》中認為“這些夢幻和聯想在一開始幾乎構成了超現實主義的全部素材。”而洛特雷阿蒙正是出神入化地運用了夢幻和聯想，融入作品當中。

在《馬爾多羅之歌》中，洛特雷阿蒙筆下幾近譫妄的語言，帶著幻想的色彩，有時運用大段大段的排比或隱喻等手法，氣勢逼人；譫妄的語言讓我們看到醉酒的造物主出現，所有的動物或是植物都帶著神秘的靈魂，非同尋常地游蕩在我們的視野。眾多古怪的情景完全不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樣子，更趨近一種缺乏邏輯和條理的怪誕生活。

馬爾多羅有過善良的童年，最終卻成長為邪惡之徒，他的行為 “正好表現了人類精神通常所能夠達到的最完美的冷漠點。”②在第一支歌第6節恰恰有這樣一個冷漠點——“趁他（指嘴上無毛的小孩）毫無防備，把長長的指甲突然插入他柔嫩的胸脯，但不能讓他死掉；因為，如果他死了，我們將看不到他悲慘的模樣” ③，對待一個幼小的孩子，能如此殘忍與癲狂，人性意識最柔軟的那條底線就這樣在冷漠無情之中被踐踏，扭曲的靈魂與悖論的意識讓我們窒息。世界的真實在一種癲狂與神奇的夢境之下重新拼接，馬爾多羅的靈魂讓我們無法準確地解讀。

三、《馬爾多羅之歌》中的黑色幽默

超現實主義特征之二：注重藝術建構組合的幽默感。

超現實主義的幽默，“從本質上說，是對傳統思想的機械方法所進行的直覺而含蓄的批評，是一種能從所謂正常現象中提出某種或某些事實的力量，以便將這些事實推入意外與超現實的關系所做的一場令人頭暈目眩的游戲之中。幽默，也只有幽默，將現實與幻想混雜在一起，超然于日常的現實態度與理性的邏輯方法的局限之外，賦予周圍的事物以神奇、新穎以及不存在的虛幻意義，……并使之在一種異乎尋常、稍縱即逝、但卻完整的超感覺面前，顯得異常可笑。”④

意象組合是超現實主義重要的手法之一，而我們在《馬爾多羅之歌》中，可以不斷地發現這種手法的運用。“如果一個人有點天才，那他就被當作白癡；如果另一個人形體健美，那他就是丑陋的駝背。”這里是一種美丑對照式的錯位組合，天才卻被當作白癡，形體健美卻被認為是駝背。現實中的形象與個人所想完全相反，以心理與外在的對照突出世界的顛倒。

采用意象疊化是洛特雷阿蒙的手法之一。他將若干本來毫無意義的意象隨意拼湊在一起，打破通常的觀念，讓讀者一時無法洞見，但獨特的結構組合令人震驚。如在《馬爾多羅之歌》中有一句經典之作——“偶然放著縫紉機和雨傘的解剖臺上”，通常看來，這不過給我們營造出一個雜亂的場景罷了。事實上，雨傘及縫紉機這兩個有著專門用途的事物都是確定的，雖無多大關聯，甚至說毫不相關，碰巧的是二者統一于一個位置——解剖臺。彼此應該在不同的場合出現在不同的地點才有現實意義，這里讓三者功能錯位而無意組合，造成一種干擾性的思維。原本意念中感知的這些事物仿佛真的就是不合時宜地擺在我們面前，作者間接地把這些意象嫁接到我們的視野，從而造成一種真實的絕對存在，使作品呈現出藝術建構組合中的幽默風格和奇特驚異的創意。

洛特雷阿蒙在意象的世界里為我們建構一個不曾有過的世界，充斥著令人費解的殘暴、丑陋。故而超現實主義詩人把他稱為“意象中的超現實主義者”，也是有據可依的。

勒克萊齊奧曾經這樣解讀洛特雷阿蒙和他的作品：“對洛特雷阿蒙，我們只有猜測，絕無肯定，絕無邏輯(我們的邏輯)。所以《馬爾多羅之歌》才是最有效的詩歌，……他在無意間以夸張、玩笑的方式在文學的謊言中重新發現了真理。他比任何詩人都更好地重新發明了語言和藝術的意義，這是生活的咒語。他否定了統一的文體，但這是為了顯露真正的文體，真正的邏輯，即自然的力量而不是習俗。他從人類思想史的一極跳到了另一極。”從《馬爾多羅之歌》中，我們不難感受這種思想的極端跳躍，美好與邪惡的共生與轉換，在文字中誕生。洛特雷阿蒙在文中寫道“我要舉出兩個例子：憤怒狂和傲慢病。我要提醒讀者注意，不要對文學產生一種模糊、甚至錯誤的概念，我極其快速地展開我的語句，摘除了文學美的花瓣。”⑤

其實，整部作品就是黑色幽默的最好詮釋：主人公是個作惡多端的惡棍，他的行為從破壞家庭到殺害嬰孩，誘騙別人甚至有所謂的同性戀傾向，惡行罄竹難書，讓人讀來心生厭棄。但是讀者有時卻不能繞過那些打動心靈的句子——譬如：“最大的結果往往由最小的原因造成。”⑥用諸多美麗的文字映襯邪惡，惡與美的黑色幽默微妙地顯現。

注釋：

①柳鳴九主編：《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②④伊沃恩·杜布萊西斯著 老高放譯《超現實主義》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③⑤⑥《洛特雷阿蒙作品全集》車瑾山譯 東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