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金發素來被認為是詩中怪才,作為中國象征派詩人的代表,他的詩歌以意義晦澀和語言詰屈著稱。本文就試圖以他的代表作《棄婦》為例,破解李金發詩歌的象征密碼,品味這“難解的笨迷”背后李金發的藝術含蘊。
關鍵詞:李金發 棄婦 象征
此詩首段入題似乎就晦澀難懂,但仔細品味一番就會發現詩意實際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困難。在這里,“羞惡之疾視”,“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三個短語顯然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具體暗示著什么呢?“羞惡之疾視”大概指人際交往中相互的偏見和歧視,“鮮血之急流”則暗寓勾心斗角的血腥沖突,而“枯骨之沉睡”應該是對生命衰敗與冷漠的概括。這三個句子直指現代社會人心的假丑惡,以鮮血、枯骨這些冷銳意象更方便表現出人心的戰栗和恐懼。那么再來看“長發披遍我兩眼之前”就容易理解了,考慮到時代問題以及李金發深受西方現代主義詩歌(尤其是象征主義)浸染的原因,長發割斷望向“鮮血”和“枯骨”視線,正契合了現代主義文學中常見的逃避現實的思想情感。也就是說,“長發”在這里實際上成為了敘述主體宣布與外部世界斷裂關系的工具,是詩人退守本心的強烈愿望的投射。
然而即便是目光被遮蔽,尚有“黑夜與蚊蟲”聯袂制造的聲響回蕩耳旁。這不正表明現實世界不容回避的深刻命題?有意思的是,“黑夜”本為寂靜冷清的代表,而“蚊蟲”撲動的嗡嗡細響也不沉重,但詩人卻使用“狂呼”、“如狂風怒號”這樣的詞句來修飾。在這里,詩人描繪出的一切意象分明成為一種不真實的臆想,或者說是棄婦劇烈的感官感受被非理性的呈現在眼前,幻象與真實糅合在一起,如黑夜沉重腳步和奸邪蚊蟲的侵襲,折射出棄婦內心強烈的不安與掙扎。視覺與聽覺的矛盾,其實就是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在人類心靈上捅下的毫不留情一刀。
在面對殘忍生命衰敗的頹廢之后,棄婦終于想“靠一根草兒”,隱居在空谷享受上帝之靈的溫潤。然而與其說“靠一根草兒”,毋寧說“草兒”就是敘述者本身,“身如柳絮隨風擺”,零落一身終無處皈依。于是棄婦把哀戚寄托給同樣孤獨苦悶的游蜂,用一種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緊追著游蜂,如山泉一般不顧一切地投身懸崖,又讓日子跟從紅葉的飄零隨風逝去。
第三節再次把視角拉回到對棄婦的描寫上,并由棄婦的所見所聽所感轉移到詩人對棄婦本體的觀摩。詩句之間展現了豐富的聯想和巨大的跳躍力度。首先是“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這個場景,棄婦的動作或是揮手,或是踱步,或是顧影自憐,或是憑欄遠瞰,又或者僅僅只是一種無聲的靜默,這些都不重要,關鍵在于詩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供想象的視覺空間,這個具象承載著棄婦復雜濃厚的情感,以至于必須“堆積”才能略陳一二。而下句“不能”二字滲透著欲求不得的心理取向,詩人反向作詩,從而將并不真實存在的煩悶之灰燼呈現眼前,緊接著順勢引入游鴉黑羽的意象,攜帶已經焚毀的哀情飛向自由超脫的“海嘯之石”和“舟子之歌”。
末節回歸現實,棄婦衰老的裙擺已不再華麗,歲月滄桑,裙子的邊幅隨風搖擺要替代主人發出無可奈何的哀嘆,似一縷游魂般穿梭在荒涼的丘墓,身前身后,茫然一片。“永無熱淚”,詩人再次以否定詞入詩揮灑想象,讓飽含辛酸的淚珠如澄明露腳滴落在土地上,于是,棄婦的哀傷最終成為了世界美麗的裝飾。
李金發崇拜靈感,服膺波德萊爾等象征派大師,他的詩歌主張是規避政治的,在當時來講,甚至可以理解為厭世。《棄婦》的誕生也是這種內心情感的宣泄。詩歌中充滿隱晦的暗示和跳躍的聯想,現實與幻想雜相交錯,帶有鮮明的象征主義和超驗色彩。值得注意的是,詩歌中運用了大量諸如“枯骨”、“蚊蟲”、“游蜂”、“游鴉”的冷丑意象,這在中國傳統的古典詩詞中難得一見,可以看出受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影響。以丑入詩,以惡為美,更顯見現代主義詩歌深層次的現實色彩,加之各種現代寫作手法的實驗,李金發的“語言歷險”在中國早期詩歌里完全可以視為對古典詩歌的大膽反叛。且不論詩歌內容,李金發作為中國象征主義詩歌的先驅和主要代表,他在詩歌形式上的銳意創新和試驗,已經為中國現代詩歌添上了濃重的一筆。他為詩壇的貢獻更多體現在詩體形式上,他的意義在于為整個時代提供了一種創作的可能,但也許將來,人們會從詩歌本身對這位詩歌怪才予以更多的尊重。
《棄婦》
——李金發
長發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割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
越此短墻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栗了無數游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后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里飛去,
長染在游鴉之羽,
將同棲止于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