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殘垣斷壁

摘 要：作為創作頗豐的女性作家，張愛玲對情感有著細膩獨到的感觸和透析。在她的小說中，人物的感情世界永遠都散發著一股悲涼的氣息，而對于愛情，她的筆觸更加犀利深刻，在可愛而又可哀的生活里演繹得美麗而又凄涼。本文將以其小說《傾城之戀》為主，以張愛玲的其他小說和散文來解析其作品中的愛情世界，從而更有助于我們體會張愛玲作品中的人情人性。

關鍵詞：《傾城之戀》 男人 女人 愛情

作者簡介： 項玲，南京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

“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張愛玲《傾城之戀》

一、“女人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張愛玲《半生緣》

一堵灰磚砌成的墻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道盡了全世界最最魅艷的荒涼故事。作為一個外國化的中國人，男人看上去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可此刻的他，已不再玩世不恭，而是徹心徹肺地咀嚼著這人間的一切，很是有點看破紅塵的味道。這世界讓他在昨天喪失了明天，雖然憤恨，但他也無力報復這不可挽回的錯誤。今天，他只是想盡自己最肺腑的忠誠來為他死去的理想辦一場較為特別的葬禮，傾訴幾句發自內心的悼詞，盡管他的聽眾只有一個女人。女人很冷靜，男人的話似乎并不能將她帶入自己埋藏已久的世界。她只是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假裝，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男人沉默了……生命里有什么東西似乎在這半晌的沉默中悄悄溜走了。眼前這個女人似乎并不懂這個男人，盡管男人很想這個女人懂得自己。其實她懂，只是她不愿意與他在此刻發生思想火花的碰撞與交融。她還需要與男人保持生疏的刺激性，絕不能將自己全盤托出，不是有人說過嗎，“男人在徹底地了解一個女人后，便不再愛她”。她是白流蘇，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戲子，她時時刻刻都謹記著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的任務——征服這個男人。而柳原的心早已絕望了……就像顧城的一首詩所寫到的：“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 時代仿佛是個倉促的夢魘，夢里的人，夢里的事，來去匆匆，華而不實。現實與理想，人與人之間到底有多遠？范柳原與白流蘇，他們之間也許隔了一堵穿不透的墻，冷而灰的死墻。

二、\"男人喜歡女人，但是有時候他也喜歡她愛他\".

——張愛玲《談女人》

柳原畢竟以自己的方式活著，盡管夢已經去遠了。現在的他看似有點玩世不恭，可是潛意識里卻相信宿命，他以自己根本不能為自己做主來逃避這個世界.至于婚姻，他不愿意為結婚而結婚，他想得到一個存有真愛的婚姻，可他卻不再相信真愛的存在.燈紅酒綠的生活讓他浪蕩不羈，他的內心一再沉溺于痛苦的快樂，不能自拔。他的笑可以是很熱鬧的空洞，沒有美麗，盡有憂傷。天荒地老的愛情諾言，永生永世的長相廝守，是否還能喚起他的留戀與憧憬？

二十八歲的流蘇雖然離了婚，可是她的美卻不減當年。“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她的美就是淡黃月牙上的一抹綠，美得神秘愜意，讓人渾然忘本。雖然從腐朽的大家庭里走出來，她身上卻不沾有一絲舊家庭的腐爛氣息。相反，作為一個現代佳人，她并沒有過度動用自己的美貌，她之所以能在驚天動地中毅然生存下來的原因無非在于她意志堅強，抵制了暫時的誘惑——她苦心經營著一切，耗費所有的精力不失時機地挑撥外界的誘惑——她要留著實力同柳原打一場持久戰，企圖通過與柳原保持生疏的刺激性將其一點一點劃入囊中。道路雖然曲折冗長，前途卻是格外光明誘人的。

三、“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張愛玲《傾城之戀》

他們最終還是結婚了。作為流蘇在香港戰爭中的戰利品，柳原開始轉向平實安穩。戰爭中“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己了”。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講具有永恒的意味，可是柳原的安分是不安全的。他的心就像是一盤散沙，經過長期的隨風逐走已經很難再收起來。這注定他擺脫不了華麗浪蕩的外殼，就像他不能擺脫時代的夢魘。他在香港轟轟烈烈的戰爭中平靜地犧牲了，沒有悲壯，僅僅是一種無奈的蒼涼，帶給人的是更加蒼涼的蒼涼，無聲無息。一切就像他說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如果說二十八歲的流蘇過了人生的一條河，柳原便是她惟一的橋。她從橋的這一頭將她的青春和明天打包，然后心驚膽戰卻又希望盈盈地上路了。她明白，只要拿下這座橋，她就可以進入橋頭的另一個世界。與流蘇以前“擁擠”的世界相比，這個世界將清靜很多。婚姻將是一種保險，不僅可以為她提供可靠的經濟保障，還可以讓她在家人面前揚眉吐氣，作為對他們的報復。最終香港戰爭還是證明了她的毅力與能力，她挺過來了，在一切驚天動地的毀滅中。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柳原認為最悲哀的一首詩。面對死生離別，夢一般的荒涼寒冷，我們根本束手無策。遇到了喜歡的人，他想愛，卻沒有能力愛，因此只能愛到一定程度。而對于流蘇，開始時他的愛只是一種輕松的高等調情，但是或多或少，某個時候，某個地點，他對她還是有一點真心的。他何嘗不希望為了愛而結婚，可是這個世界讓他愛不進去，他也愛莫能助。

柳原和流蘇的結局，是流蘇想要的，在轟轟烈烈的香港戰爭中她最終也得手了。對于流蘇，柳原是她的故事賴以生存和延續的希望，他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可是這個世界般龐大的戰利品，她要得起嗎？他們是結婚了，可是流蘇最終還能將柳原從暫時的屈服中徹底地長久征服嗎？柳原會善始善終？從這一點看，他們像是一對蠻荒時代的尋愛者，從相識到相知，經歷了一場天荒地老的愛情告白后，還是悲悲戚戚地跟著戰爭的影子一起沉沒了。“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生活個十年八年。”十年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話又說回來，十年八年后又能怎么樣呢？他們的愛到底能走多遠，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還有戰爭后的那堵墻，是否依然挺立于天地之間？亦或一堆不堪入目的殘垣斷壁？當所有天長地久的東西都不再地久天長時，當什么都完結時，他們該歡笑還是哭泣？或許這個時候他們對彼此都會有一點真心，可惜那時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毀了。

一向認為死生氣闊輪不到自己做主的柳原還是在香港戰爭中無可奈何地為自己做了一次主。戰爭使柳原和香港一起淪陷了，卻成全了流蘇的另一個世界。“但是在這個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誰又做得了主？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這亂世中的真心真愛，恐怕也只能在這世界的盡頭殘存一息。永生永世的愛情，他們曾在某個時候沾了一點它的邊角，可是終因沒有攫住而失之交臂。換句話說，蠻荒時代的愛情，就像躺在世界盡頭的一只殘蟬，在冷卻的灰燼深處忽然凄清地慘叫了一兩聲，水陰陰，昏沉沉地，倏地又歸于平寂。

四、“蠻荒世界里得勢的女人，其實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里的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時代，到處都是她的家。”

——張愛玲《再版的話》

柳原的被屈服，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香港戰爭給他帶來的惘惘的震撼。戰爭前的文明，升華也好，浮華也罷，所有的一切都已在滾滾濃濃的硝煙中成為過去。他從中所明白的，或許僅僅是戰爭的天空中落下的一層死灰帶給他的驚嚇和頓悟。至于流蘇，這個兵荒馬亂中得勢的女人，“她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曾說自己是頂無用的女人，可事實卻證明了“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2]，她依然能夠在驚天動地中繼續她的故事，胡琴一樣咿咿呀呀，極其奇異地凄涼……

幻滅：“坐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張愛玲《留情》

時間是倉促的。于無涯的時光中，一堵灰而死的墻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再一次相遇，側面是墻，褪去了華麗的背景，除了墻還是墻。他們的臉上洋溢著重逢的喜悅，又平添了幾絲惆悵和憂傷。仿佛在世界的盡頭，一切都在瞬間定格，尋尋覓覓，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