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水為魂 筑水為墳

屈原強烈的自我意識給他的人格帶來了充分的自尊和自信。當他秉直執著所追求的明君賢臣的遇合在現實中注定失敗，其人格和生命價值無法實現的時候，他只能選擇死亡，化水為魂，筑水為墳，形成一座豐碑，矗立在中華文化的最高處。

一、帝高陽之苗裔兮

——屈原的血統認定和人格構建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

屈原稟性耿直，忠心為國，忘我驅走，卻因“造為憲令”之事受讒被懷王疏放漢北。據趙造夫先生在《<離騷>的創作時地與創作環境》一文中考證，漢北當在漢水下游之北面，即漢北云夢，它的西北距離楚國舊都鄀(鄀都、北郢)與鄢郢不遠。“受讒門”事件發生后，屈原被流漢北。從居廟堂之高的千鈞之重到處草澤之畔的蟬翼之輕，沉甸甸的價值失落，使屈原冤屈難辯，悲憤難陳，胸中燃燒著憤溉與悲愴，在此情景下，他有可能會到都和郢去瞻仰“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楚辭章句·天問序》)!我在故我思，站在先王先祖神靈的面前，屈原熱血沸騰，開始追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離騷》開篇，屈原引心見性，激情奮發，劈門見山，一竿子捅到底，一下子就將自己的祖先由楚民原始信仰中的火正祝融和周文王時有血緣關系的鬻熊上溯到帝顓頊高陽，帝顓頊高陽是中華始祖黃帝之孫，屈原追認是其后代，實際上就是承認自己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屈原自我血統的認定，折射出百流歸宗，萬川歸源的國家統一的民族認同感：背負著一個民族厚重的歷史價值擔當；反映出屈原自我認定的高度的自尊、自信和驕傲，為自己和一個民族的存在和崛起尋找到了一個阿基米德點。可見，屈原的血液里，仍高漲澎湃著楚莊王時代問鼎中原“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的風翔虎嘯的凌云壯志!

頃襄王之初，屈原再次被疏放貶至江南。滿腔的拯世熱情被投之以鄙夷和嘲笑!萬般隆寵君王側，一朝被貶輕如芥。屆原從幸福的頂峰跌到深淵，沒人給他告慰，沒人聽到他噼哩叭啦的骨裂和心碎；郢都的繁榮、君王的恩寵是不屬于他的，他被徹底地遺忘和拋棄；從漢北到江南沅湘，他只能從一處荒涼到另一處荒涼，從一處水泊漂泊到另一處水泊，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失落之重使他一只腳跨過長江時，始終澎湃高漲的心再次燃起火炬，認真審視自我，高貴的血統和心靈點燃了人格自戀的火種：“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涸濁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奇異的服飾象征自己獨立不群桀驁不馴的品性；腰挾長劍，戴著高聳如山峰的切云冠；披戴著明月珠佩帶著寶璐美玉。這一形象簡直集天地日月美德于一身，有著孟子般橫睨天下我非丈夫誰君子的凌云氣概，成為屈原人格形象最為貼切的自我寫照。歷史有幸，這股天地間浩然奇蕩之靈氣，成為了一個民族文化創造的原動力。屈原的這一人格形象，有自我才情的抒發，清新剛烈個性的執著追求，有自我生命的肯定和價值的揚舉。其實，屈原少冠時即以橘樹自比其人格，透出他內美外修、美政濟民的王佐才象，是他的人格宣言和生命承諾。林庚說：“《橘頌》所寫的是一種性格……所謂‘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便正是屈子自況之辭。”屈原以南國嘉木橘樹的根系深長牢固，難以遷徙的物態習性作為自己忠于楚邦忠貞不二的生命本質的見證；“深固難徙，更壹志兮”與杜甫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有異曲同工之妙，象征自己無論遭受多大冤屈和挫折，依舊把祖國和自己的命運等同，正道直行，雖九死其猶未悔地秉持高潔信念和清流志向。“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可任兮”，在橘即將成熟之時青色、黃色交相輝映，文采燦爛：而它的表皮色澤鮮艷，內瓤潔白。人與物的相互審美映照，正是屈原“內美外修”的人格寫照。“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展露了屈子的道德堅持與政治追求，內圣而漸至外王的成圣夢。從以橘樹自況，到《涉江》對自我人格的最終確定，屈原的人格形象經歷了從自信自尊到自足自戀甚至膨脹到自大的地步，一旦人格價值失落，他美政中的阿基米德點就會失衡，他的生命最終將化為悲劇。

“智者樂水”!水，靈動瀟灑，滋潤萬物，向前奔騰不息；水，從高山流出，在先人的的詩篇里流淌跳躍，開啟了一部燦爛輝煌的華夏文化，映照出一個個滄桑憔悴而又忠貞執著的身影。從易水邊悲壯高歌彈劍長嘯的荊珂到長江上“散發弄扁舟”長吟的李白；從湘江上“親朋無一字，老病又孤舟”悲吟的杜甫再到《涉江》泣血悲鳴的屈原，構成了一幅幅悲劇的山水人物長廊畫卷。正是這些身寄江海以水為魂的人，成為中華文化得以薪火相傳的核心力量，是華夏民族得以生存的真正脊梁。就這樣，從漢北到沅湘，行走在水之畔的游魂屈原依水完成了自我體系的構建。十七世紀的法國哲人帕斯卡爾曾經發出過這樣絕妙的感嘆：“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屈原，這棵水邊會思考的蘆葦看到了其人格價值的偉大，卻沒看到它的卑微和渺小。水邊蘆葦是中空的，外在憑藉薄弱，并不能構建整個堅強的根系和體干，一旦有狂風暴雨襲來，就有連根傾覆的危險。屈原人格的自信自足自大甚至變成無限的執拗最終將其逼上了絕路。

毋庸置疑，內圣外王的儒家信念是建立在個人人格基礎之上的。“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種人格過分的自足和夸大，不但沒有使儒家志士居有其所，反而經常置他們于懸崖邊上，面臨萬丈深淵，隨時都有跌下去粉身碎骨的危險。從“修身齊家”到“治國平天下”并沒有必然的邏輯聯系，是一個不能經過推證的假命題；甚至歷史還可以證明無所謂誰先誰后。從“修身”推導不出最終“平天下”的道理來，因為這是一個歷史的深淵和陷阱。“平天下”是以國家利益為原則的，而不是以道德完善為原則的；即使以道德完善為原則，其中還尚缺少制度的保障。漫長黑暗的封建社會，道德完善并不能給人以尊嚴和飯碗，反而是到處潛悲辛。可見，道德的完善并不能構建起這個世界，如果生存是只木桶，道德恰恰是其那塊最短的板。所以內對圣外王只能活在信念里，作為天下士人精神鼓舞的培訓教材，寫在儒家教科書里。

“內圣外王”，在這條儒家所設計的沒有星光的圣化之道上，多少追夢人前仆后繼地開始了千年不醒沒有歸途的夢化之旅。從“內圣”到“外王”是條浮橋，隨時都可斷裂為深淵；多少靠儒家乳汁哺育的人，在這座橋上星夜奔赴科場疆場去求取功名，一不小心就掉入了深淵。所以“內圣外王”這座浮橋成了天下所有文人志士靈魂通向彼岸的奈何橋，在這座橋上，他們前赴后繼紛紛都奔赴了黃泉。從“內圣”到“外王”是條死亡之路，文人士大夫們盡管在“內圣”上下了很大功夫，做了很多努力，但播種的是龍種現實中收獲的卻只能是跳蚤。“內圣外王”不過是一場沒有規則的無聊游戲一場遲遲不能也不愿醒來的春夢罷了!

梁啟超說：“內圣外王之道一語，包舉中國學術之全部，其旨歸于內足以資修養外足以經世。”我看，“內足以資修養”可以，但未必“外足以經世”!當以屈原為代表的古代士大夫們以自己自以為高貴崇高的人格去對抗整個外部世界，對抗整個冰冷的國家機器和秩序時，無異于飛蛾撲火，以卵擊石，將自取滅亡，無法安身立命!西方神話中，弗緒西斯受到懲罰不斷地往山頂推石頭；中國社會的文人士大夫們何嘗不是弗緒西斯不斷地往山頂推“內圣外王”這塊石頭，以努力焦灼而又永無止歇的無效重復勞動中，耗盡了精力和生命!所以，文人士大夫們，是一群真正的弱勢群體，一個個封建王朝的崛起正是以他們一個個倒下的身軀為奠基而成的!這是他們的宿命，是他們命中注定的悲劇，劇!也是泱泱華夏民族的悲

二、哭向水國

——沒有席位的發言

水、清澈透亮，滌人心胸，能濾去火的焦灼和熾化；只有經過水的洗禮，人才能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靈魂王國。從漢水之畔到沅湘之際，屈原構建了可以支撐起自己靈魂為之飛翔的人格張力，像飽漲風帆的船，開始駛向自己輔佐君王、拯世濟民完美人格的理想之航。不過，那不是帆，那是死亡之幡。從漢北到江南，屈原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生命大限。

《易·觀》：“上九：觀其生，君子無咎。”“觀”具有觀察之意。易經的觀卦告訴我們，人是有洞察力的。屈原是個頭腦敏銳神清智醒的政治家，他主張聯齊抗秦，殺掉張儀，力阻懷王入秦，這樣才能保持南方一個帝國的崛起。當懷王客死他鄉化魂為鳥最終國破身亡為天下笑時，后人不得不佩服屈原的遠見。

《中庸》：“唯天下至誠……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儒家以人為中心，強調責任，認為人有主動性、創造性可以參與宇宙、生命、國家的建設。“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可謂表達了屈原愿以“內圣外王之道”化育萬物、積極從政的熱情與參與國家建設創造的欲望。“紛吾即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德與才的自負，是屈子這只風鳥得以飛翔的兩翼，他想象自己的德堪比三后之純粹，潛意識認為自己的才華可以挽救一個民族的命運。“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表達了屈原作為戰國時代士人普遍具有的愿為帝王師積極參與新王權新社會建造的政治愿望和實現人生價值的崇高志向!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屆原向理想中的圣君重華陳辭，集中表達了屈原明君賢臣，以德治國、實行王道的理念。可是。靈氛為之占得的卦是“兩美必合”，而實現它，只能“遠逝求美”。這說明，屈原可能已經隱約感受到他所追求的明君賢臣遇合的盛事已經漸漸遠去不可求了!“時繽紛其變易兮”，自然社會、政治環境的趨惡變化，早已摧毀了明君賢臣遇合的基礎，屈子所追求的古代明君賢臣所遇合的盛事在當下楚國只能是愚人的電子游戲版!《系辭》：“備物致用，立成器以于天下利，莫大乎圣人。”遠古傳說中的三皇五帝開物成務、確定人倫、發明醫藥、利濟民生、依儒家看來，他們都有圣德!他們都因發明器物以利天下，而先后“王天下”，他們集“圣”與“王”于一身，為人類生存和發展做出了貢獻，因而受到萬世敬仰和崇拜!而屈原所追求的明君賢臣主要是夏、商、周三代，從三皇五帝的大同社會到夏商周“天下為家”的“小康社會”，“圣”與“王”開始分離，湯、文、武、周公之所以能成就輝煌的帝業，是因為得到伊尹、呂尚、散宜生、召公等賢相良臣的輔佐。可是屈原生在一個“大道即隱，天下為家”，禮崩樂壞生靈涂炭的社會里，各諸候國為了維護各自利益，為了在相互斗爭中立于不敗之地，紛紛走向了霸道。“皇家自古多屠戮，殺人如草不聞聲”，血光映滿歷史的天空，王道從此退出歷史舞臺，掃入垃圾角!在這個分崩離析的戰亂時代，有德明君成為珍稀物種!體制內造就的帝王本性都不約而同地把國家利益至上看作最高準則，絕對的權利造就了絕對的私利，就是連半點殘羹冷炙都絕不會施舍給你。不管你是忠心耿耿的賢臣還是赤心為國的良將，也不過是呼之即來、用完即棄的奴才!所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利益即得后，“弓”和“狗”就是他們最終的價值和歸宿!臣永遠是君獲取江山利益的工具，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魯迅說：“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最牢靠和最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太平’，做倒霉的時候又以為他們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透過歷史遮掩的濃幕，魯迅以犀利冷峻的目光一眼就看穿了所謂的文人、學士、賢臣不過是一群跪著生暫時坐穩了的奴隸，他們所信奉的人格理想表面堂皇正大，其實在君主面前一文不值賤如畜便，他們越是努力勤勉，越是作繭自縛，最終不得不成為自己生命的掘墓人!歷史上，明君可以沒有，但賢臣卻層出不窮，從屈原到杜甫，這些以德自命，以人格自居的賢臣巨儒，他們都一廂情愿地癡癡地傻傻地盼望明君賢臣的相遇、相合、相用!在殘酷事實面前，這些理想被撞得粉碎!他們所堅持的明君賢臣的信念，只是一個套牢他們生命的垃圾股，一旦遇到突變，將會全面崩盤，使他們意志潰塌，精神破產，無路可逃!莊子推倒了一切圣賢，做一個道德楷模注定在現實中頭破血流!“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頤指氣使、恣意妄為的專制王權從沒有為自己套上過吃人的籠頭，王道德政不過是忽悠人的作秀造假宣傳，國為專制王權從沒放下砍向士人的屠刀，天下士人都活在屠刀邊緣，屠刀所指之處，血流人間!

“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回風搖蕙”，“天地不仁”，生命太脆弱短暫了。屈原受到了嚴重的內傷，癱倒在地，似一條涸轍之鮒，艱難呼吸。當他被無情徹底地遺忘拋棄到體制外時，他隔著山水的棚欄流盡了血淚。從“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到身微言輕，言若哀蟲；從“后皇嘉樹”，“精色內白”內美外修才華橫溢的青少年到今天卻淪為了精神上的乞丐，而且是孤獨大海中央乞丐中最高的王；從價值連城的金枝玉葉到一文不名的枯葉敗絮，屈原的氣息越來越弱，逐漸喪失了參政議政權，終于成了一個沒有席位的發言人，他的人格理想一下子中空，價值趨為零!巨大的價值失落與反差，成了屆原吞不了，咽不下的苦澀，他開始呼天問天，對自己堅持的信念產生了深深的動搖!他沒料到。正是他所追求的美政給他自己逼上了絕路!夢醒時，已發現無路可走。魯迅先生說：“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 是‘岐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墨翟先生面臨岐路慟哭而返，阮籍面臨窮途大哭而回，魯迅面臨這兩條道路，都同時選擇了直面和正視，在微茫的希望中奮然前行!而屈原呢，被體制打了一個冷冷的耳光，面臨窮途末路“側身而無所”，只有哭向汩羅，哭向水國，哭向那通向黃泉的命運之潭。

三、鸞風挫翦

——價值在死亡中凸顯

從漢北到江南，屈原的生存空間逐漸逼仄，生命能量消耗殆盡。他跨越了層層山水，層層寂寞，在孤獨中沉淪，退卻中頻頻守望心中固守的君臣遇合的美政愿望。當屈原被無規則的廟堂游戲拋棄到政治社會遙遠的邊緣的時候，他成了這個政治游戲棋局外的多余人。他何曾想到，他所深深熱愛的這片國土到頭來卻成了自己的流放地!“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郁結其誰語”，冤屈難辯、心曲哽喉、知音難覓，無人傾聽理會他臨水而歌的蒼涼和無奈!進退失據，萬般無奈之下，屈原只有飲淚為章、以詩作祭與自我對話，用自己的才情詩情激情為自己的生命尋找出口!尼采說：“一切文學都是血寫的文字。”屈原的詩，以生命為藍本，以血脈為墨，以信念為裙帶，在歷史長空無盡揮灑，他是先秦時代詩歌的飛天，只有在不斷的飛翔之中，詩人的靈魂才得以安身立命。泰戈爾說：“大地上的幻想之花，是靠死亡來保持美麗的。”一部屈辭，就是開放在屈原墳頭的富麗之花，是開在南方云夢大川的幻美之花，是一個民族受難的心靈之花，凝聚著個人、民族的真性情，有著生命的醇厚和剛烈，成為中華文化得以發展的武庫和土壤!

屈原是一個政治上的唯美主義者，容不得有半點瑕疵!當大家都在春秋大夢舉世皆醉時，一個人的清醒絕對是一種悲哀；當大家都在一塌糊涂的泥潭中舉世皆濁的時候，“定心廣志”，“重仁襲義”慨然一人任天下之重，絕對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清虛和孤寂!對王權明君過分的依賴、信任和追求，導致屈原的偏狹和一意孤行。即便身處草澤卻仍然似“天下之廣居”，憑一已之力，以人格理想去擔當正義和真理，與整個邪惡世界對立對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融化那“天意從來高難問”的冷酷的秩序!屈原，主演了一場一個人沒有硝煙的戰爭，上演了一個歷史上永恒的士大夫悲劇!

“世溷濁而莫余如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屈原上下求索找不到知音。盡管他把花草引為知已，可花草對這個至情至性的人來說，最終無法排遣內心的孤獨!屈原耿耿于懷，生命唯一的哭泣始終是“唯靈修之所故”，追求君臣相通相合的美政。屈原的心臟時時搏擊著鳳鳥那一飛沖天翱翔的姿態。陸離長劍，劍在，但英雄已氣短!強大的楚都，漸行漸遠，只留給他夕陽中一抹淡漠的背影，屈原似長空中的孤鴻哀雁，找不到歸程!屈原流放江南多年，雖九死其猶未悔地執著于自己美政的信念，但郢都失陷的消息傳來，轟塌了屈子所有的信念，他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大放悲聲，縞素而哭之!“忠而被謗，信而被疑”，由貞臣變成了逐臣!天下還有比這更冤屈悲憤的嗎?!致使自己濟世之才被奸佞排擠，有志難伸，而最終被小人誤國的結局!廟堂不祀，故主銷魂，屈原陣守的高地一塊塊沉陷斷裂!“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國破草深，四月天寒，水光日光沉寂無聲，死亡的觸角向屈原襲來!在南方這片草木繁盛的水澤之國，屈原獨臨沅湘之玄淵，寂寥徘徊，自己一生最得意的自負和創傷以無與倫比的姿態呈現出來：“懷質抱情，獨無匹兮”，“奉先公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屈原舉起了自我祭奠的酒杯，“知死不可讓”，默默咀嚼死亡的真諦，認真審視死亡對生存的價值：伍予胥驅水為魂，化水為濤；申徒狄懷石赴淵抗議暴政，此二人都是通過托身江海，以水為魂的途徑去追求生命存在的價值和證明自己的高尚人格。屈原感到自己雖懷瑾握瑜，而時勢卻是“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美政淪陷，國事不可為!生命價值在哪里?作為帝高陽之苗裔，看來只有像伍子胥，申徒狄那樣魂寄水泊，以死亡的代價來實現其生命和人格價值!以生命的自我消弭來抗衡這荒謬顛倒錯亂的世界來保持自我生命的高貴與神圣!孟夏滔滔的江水，成了屈原安放靈魂的生命之河流!

汨羅水清如寒冰，黃泉飲恨憤不平!情到痛深處，彼岸的光芒已在屈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灼灼閃現，歸去吧，一聲長嘆，那條瘦削的身影就化成了一道弧線，成為屈子生命的休止符，定格在歷史的天空!淚蝕大地慈母傷!當冰冷的河水托起他的長發，此時此刻，他一定能聽到楚狂接輿的歌：“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鸞鳳挫翦”，萬代同悲，一鳥死百鳥哀!從此，幾千年的王權專制政治上少了一個真正的“鷙鳥”斗士!天下士大夫陷入“中庸”的黑暗圍城，萬馬齊暗，時時都不能嘶鳴突圍出來!

魯迅有句名言“我只很確切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屈原投身汨羅，化為青泥，生命的價值在于死亡中凸顯，是政治與藝術完美結合的典范，成為后世士大夫的精神坐標!他化水為魂，筑水為墳，形成一座豐碑，矗立在中華文化的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