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塵囂》中的圣經原型

加拿大批評家、理論家諾斯羅普·弗萊(1912-1993)在他的著作《批評的剖析》中借用榮格著作中“原型”(archetype)一詞，說，“原型是一種典型或重復出現的意象。”(張中載等：p93)原型與儀式和神話緊密相關。原型批評幾乎等同于神話批評，因為原型往往可以在神話中得到解釋(G，Douglas Atkinsand Laura Morrow：p45)。“原型可以是意象、細節描述(如四季交替、生老病死等)、情節(如善與惡的爭斗、靈與肉的沖突、“灰姑娘”式的幸運等)和人物類型。”(張中載等：p93)

眾所周知，《圣經》在西方社會是一部宗教、歷史和文化經典，同時也是一部偉大的文學著作。《圣經》中大量的神話故事為西方文學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原初意象”。因此，說西方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圣經的影響一點也不夸張。

托馬斯·哈代出生在一個基督教家庭，他的成長深受圣經教義的影響。從童年時代起。哈代就對神學很感興趣，并且夢想長大后做一個牧師。為了讀希臘文版的《新約》，他甚至自學希臘語。因此，讀哈代的很多小說，如《遠離塵囂》，《德伯家的苔絲》，《還鄉》，《無名的裘德》等，都可以發現其中很多話語和原型都來源于《圣經》。《圣經》對于哈代寫作的影響早已經根深蒂固，無法消除了。

《遠離塵囂》作為哈代第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受圣經的影響尤為明顯。讀者不僅可以從小說中取自圣經的原型人物身上，還可以從他們之間的對話看出這種影響。

(一)伽百列——耶穌

第一個原型人物是伽百列·奧克

首先，《圣經·新約》中，耶穌常常把自己比喻為牧羊人，他的責任就是讓他的羊群跟隨他，并在它們迷路的時候將它們找回。他經常說：“我是好牧人，我認識我的羊，我的羊也認識我。正如父認識我，我也認識父一樣，并且我為羊舍命。”(約翰福音10：14，15)

論及身份，小說主人公伽百列·奧克扮演的正是和耶穌一樣的角色、小說一開始。奧克就以牧羊人的身份出現在讀者面前。他擁有一個小農場，放牧自己的羊群。后來他的農場因為一場意外事故，丟失了所有的羊群。破產之后，他又去了威瑟伯里，受雇于芭斯希芭，也即他愛慕著的小說女主人公，成了芭斯希芭的牧羊人。在芭斯希芭的農場，奧克像照顧自己的羊群一樣照顧著芭斯希芭的羊群。他真是一個好牧人：他以極高的工作效率為羊群清洗、剪毛：當羊群因為誤食苜蓿而中毒時，是他救活了幾乎所有的羊，為他的女主人挽回了一大筆損失。甚至在小說結尾，當他和芭斯希芭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牧羊人，唯一的區別是：他變成了和以前一樣的自己的牧羊人，而不是芭斯希芭的牧羊人而已。

其次，眾所周知，耶穌是上帝派來拯救終生的。遵照上帝的囑咐，耶穌治愈了很多信奉上帝的人的疾病，拯救了他們的生命，但是他卻救不了自己，最后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從這個方面看，奧克就是小說中的另一個耶穌。在他去參加卡斯特橋縣城一年舉行一次的招工集市的路上，他幫一個農場撲滅了一場大火，并不知道那個農場就是芭斯希芭的；當芭斯希芭的羊群中了苜蓿的毒時，只有他有能力救活它們，也是他最終救活了它們；在芭斯希芭和特洛伊的婚禮當晚，暴風雨即將來l臨，也是他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及時搶救了所有的小麥堆和大麥堆，而農場上其他的工人們此刻己跟他們的新主人特洛伊一起醉倒在地；小說結尾，芭斯希芭的丈夫被當時正瘋狂愛著芭斯希芭的波德伍德槍殺，波德伍德被判終身監禁。在芭斯希芭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奧克又不計前嫌地娶了芭斯希芭。從這個角度看，奧克拯救了芭斯希芭，使她免于被徹底摧毀，并保障了她今后的幸福。然而，奧克就像耶穌一樣，救得了別人卻救不了自己。當災難來臨時，他救不了自己的羊群，自己的農場，甚至也挽救不了自己的愛情。不管他怎樣努力，他都一直都進入不了芭斯希芭的內心世界。甚至芭斯希芭最后同意嫁給他，也許也只是因為她已經沒有人可以愛了而已。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也不能說奧克在最后關頭拯救了他自己的愛情，拯救了他自己。

在性格方面，奧克具有耶穌宣揚的許多美德。首先，他有堅強的意志，從沒被災難和失敗打倒過。他像耶穌一樣堅忍。在他的農場因為一場意外事故而破產時。他并沒有灰心喪氣或者無法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而是很快就冷靜下來，勇敢地面對現實，決定找一份工作，從頭開始。其次，他善良，仁慈，大公無私。即使是在困境中，他也總是先為別人考慮。還記得嗎?就在他破產之后，他首先想到的人卻是芭斯希芭，那個剛剛無情地拒絕了他的求愛的女人。更令讀者吃驚的是，他甚至滿心感激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感謝上帝我沒有結婚!我現在窮到這個地步，要真那樣她(芭斯希芭)可怎么辦?”(哈代1997：39)第三，他寬容，并且始終執著而忠誠地愛著芭斯希芭。他總是輕易地就原諒別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芭斯希芭的虛榮和自私，甚至在他被芭斯希芭解雇并趕出農場后，他還是愿意回去幫他治療中毒的羊群，并且絲毫不求回報；當芭斯希芭正與特洛伊熱戀，同時又與伯德伍德保持暖昧關系時，他仍然無私地愛著芭斯希芭，并偷偷地保護她，以使她免受傷害。雖然他內心很痛苦，但他寧愿獨自忍受所有的煎熬。

奧克的所有這些特點，就跟耶穌一樣。

(二)芭斯希芭——“迷失的羔羊”

第二個原型人物是女主人公芭斯希芭·埃弗汀。

《新約》中有一個關于“迷失的羔羊”的比喻。一次，耶穌在對眾稅吏和罪人說教，法利賽人和文士對他很不滿，私下抱怨他接待罪人。耶穌就用比喻說：“你們中間，誰有一百只羊失去一只，不把這九十九只撇在曠野，去找那失去的羊，直到找著呢?找著了，就歡歡喜喜地扛在肩上，回到家里，就請朋友鄰舍來，對他們說：

‘我失去的羊已經找著了，你們和我一同歡喜吧!’我告訴你們：一個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這樣為他歡喜，較比為九十九個不用悔改的義人歡喜更大。”(路加福音15：1－7)因為這個比喻，“迷失的羔羊”就被用來指代那些誤入歧途的年輕人。

雖然芭斯希芭是一個獨立、堅強的女人，但她的性格中有很多不討人喜歡的東西，比如虛榮，自私，驕傲，輕浮等等。她喜歡賣弄風情，喜歡與男人調情，并以征服男人為自豪。比如在小說開頭，當芭斯希芭在貨車上等待車夫回來的間隙，她從一個小包里拿出一把鏡子，“立刻對著鏡子認真端詳起自己來。嘴唇微微張開，她笑了。”(哈代1997：6)當她發現波德伍德，小威瑟伯里的一個又英俊又紳士的單身農場主，對她的美貌視若無睹的時候，她惱羞成怒，并在一時沖動之下寄了一張印有“來娶我”幾個字的情人節卡片給波德伍德，根本不考慮這種沖動的行為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此外，芭斯希芭還非常自私。她會去做任何能夠取悅自己的事，但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在明知道奧克愛著她的情況下，她還告訴他她跟波德伍德之間的暖昧關系并征求奧克的意見。“她知道他會實話實說，也知道這話題會使他痛苦，她還是問了他。有些迷人的女子就是這樣自私。也許，她實在無法輕松得到明智的判斷，為了自己的利益，只好這樣來折磨一個老實人了。”(哈代1997：139)她的自私使她對波德伍德的態度暖昧不清、自我矛盾。她知道她不是真心愛他，但還是要跟波德伍德保持著暖昧關系，直到她愛上了特洛伊，她才徹底地拒絕了波德伍德。從芭斯希芭的這些性格特點和行為，讀者可以看出，她已經在自我的世界中迷失了自己。

從芭斯希芭與特洛伊的戀情中，讀者可以更加清楚地知道，芭斯希芭是一只“迷失的羔羊”。她完全被年輕英俊的特洛伊給征服了。事實上，特洛伊只是一個花花公子，除了用甜言蜜語來滿足她的虛榮心之外，一無所長。她沉醉在對特洛伊的愛中，并不顧奧克、波德伍德和其他人的善意勸告，最終嫁給了特洛伊。她在對特洛伊的瘋狂的愛戀中迷失了自己，成了一只“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回歸自己的道路。所有的這一切最終導致特洛伊被因愛而瘋狂的波德伍德槍殺，而波德伍德被判終身監禁。如果奧克最后沒有娶芭斯希芭并幫她走出過去的陰影，那么她的人生就徹底毀了。不管怎樣，“迷失的羔羊”最終還是被“好牧人”拯救了。

(三)特洛伊——撒但

《圣經》中，撤但象征著邪惡勢力。在《圣經·創世紀》中，是他——邪惡的蛇，引誘了亞當和夏娃偷食知識樹上的禁果，因而被上帝驅逐出伊甸園：

《圣經·約伯記》第一章中，撒但反駁上帝對清白正直的約伯的贊揚，使他遭受了各種各樣的考驗和折磨。在《新約》中，撤但的形象跟巨龍和魔鬼混合在一起。“大龍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但，是迷惑普天下的。”(啟示錄12：9)撒但是一個卑鄙、狡猾的魔鬼，他把人類的祖先引向罪惡；他根本沒想過要為自己的罪行懺悔或者承擔必要的責任；他不遵循任何規則，追求絕對的自由。所有這些惡行都反映在特洛伊的性格和生活作風上。特洛伊在小說中代表的是社會的毀滅性力量。

在《遠離塵囂》中，特洛伊扮演了一個花花公子的角色，他過著一種波西米亞式的放蕩不羈的生活，整日沉迷于與年輕姑娘們嬉戲調情。他不顧任何社會道德，沒有絲毫的廉恥心；他無情而粗俗；他追求絕對的自由，任意踐踏人性，要他接受社會道德的約束，那是更不可能了。他在小說中就是一個來自“瘋狂世界”的人，他對威塞克斯社會的入侵給其帶來了毀滅性的力量，打破了其原有的和平和穩定。

首先，他勾引了天真的農村姑娘范妮·羅賓，使她懷孕，然后又無情地將她拋棄，最終致使范妮在一家救濟院里悲慘地死去，胎死腹中。隨后，當他遇到比范妮更漂亮更迷人也更富有的芭斯希芭，他立刻就把范妮拋到了九霄云外，用盡各種浪漫而又充滿激情的方式接近她，追求她。他在芭斯希芭面前裝得就像一個騎士，用贊美和甜言蜜語將她淹沒。很快，芭斯希芭就掉進了他浪漫愛情的陷阱。然而，當他如愿以償地與芭斯希芭結婚后，特洛伊卻并沒有好好愛她，而是對他相當冷漠。他任意地揮霍著芭斯希芭的金錢，沉迷于酒精和狂歡。他幾乎毀了芭斯希芭的一生，更別提要他去幫助芭斯希芭經營農場了。另外，他還無情地羞辱波德伍德，恣意踐踏他的靈魂。當波德伍德提出給他一大筆錢，要他放棄芭斯希芭而跟范妮結婚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并且馬上改口說“現在我最愛范尼了”(哈代2002：

245)。在此，他的唯利是圖暴露無疑。在小說結尾，當威瑟伯里的人們都以為特洛伊已經在大海中淹死了的時候，當波德伍德幾乎要成功地讓芭斯希芭同意嫁給他的時候，他又回來了，還企圖從波德伍德手里奪回芭斯希芭。不過，令讀者欣慰的是，這個惡魔撒但最后終于遭到了報應，被憤怒的波德伍德一槍擊斃。

結束語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說《遠離塵囂》是哈代所有小說中受《圣經》影響最大的一部一點也不為過，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都取自于《圣經》原型，由此可見《圣經》對哈代的寫作產生的重大影響。讀者也可以通過這個角度更深入地理解哈代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