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因聲求義”就是用聲音相同或相近為線索來分析探求和詮釋詞義的一種訓詁方法。這是人們把在古音學方面研究的成果同訓詁研究相結合的結果,這種訓詁方法成為探求和貫通語義的根本途徑。因為詞語是形、音、義的統一體,作為語言書寫符號的文字,對語言中的詞來講它只是外在的形式,而語音和語義卻有著本質的聯系。芷如黃侃先生所說:“凡聲之起,非以表情感,即可寫物音,由是而義傅焉。聲義具而造形以表之,然后文字萌生。”
這就說明了形音義三者之間的聯系。如果只憑形體去探求詞義往往得不到完美的結果,只有抓住了語音這一內在的本質才能更確切的掌握詞義。因聲求義的運用突破了漢字形體的局囿,從而使訓詁研究進入到了語言的本質層面,成為探求詞義的一種重要方法。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漢字音義之間的聯系,而聲訓的出現則是對因聲求義這一方法的最早實踐。先秦時期的典籍中即出現了大量的因聲求義的材料:
蓑者,蒙也。(易·序卦)
是故樂者樂也。(札記·樂記)
徹者,徹也。(孟子·滕文公上)
政者,正也。(論語·顏淵)
乾,健也。(易·說卦)
坤,順也。(易·說卦)
這些訓釋詞與被釋詞之間有的同音(甚至同字),有的音近,總的來講都是從聲音的線索來考求詞義。可以說,因聲求義作為探求詞義的方法之一,就是在這一時期開始萌芽的。盡管只是萌芽,但它卻提示后世之人更加注重音和義的密切聯系,這就為兩漢時期聲訓的盛行準備了條件。但是,毋庸諱言,先秦時期的聲訓還很幼稚:聲訓散見于諸子論著中,多依附于作者的立言發論,將傳經授義,借題推演作為解釋工作的主旨,而沒有將詞義訓釋放在首位,尚未成為獨立的訓詁之事。但是任何事物都必須有個初級階段,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向前發展,先秦聲訓的價值也就在此。沒有這一時期的萌芽,便不會有兩漢時期的興盛。
兩漢是聲訓之風的盛行時代。因聲求義法在各種文獻里都得到了應用,此時聲訓的最大發展是由諸子作者的自我行文變成了訓釋家們的訓解詮釋。也就是說,聲訓由原來在經文正文中偶或出現的形式變成了自覺地專門注釋經文的“注文”形式,并獨立形成了專書。這就使得聲訓條例開始成為了訓詁學的一種詞義訓釋方式,成為了詞義研究中的一項內容。在這方面首開先河的當為《毛詩詁訓傳》,它在為《詩經》作注的過程中常常運用聲訓來探求詞語的命名之義。如《詩經·召南行露》:“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毛傳》:“獄,確也。”又《小雅巧言》:“君子信盜,亂是用暴。”《毛傳》:“盜,逃也。”毛公之后的鄭玄也是使聲訓得以發揚光大的學者之一。除了這種針對具體的文獻語言而解釋的注釋書外,漢代的訓詁專書中也大量地運用聲訓以求詞義。即使以說解字形分析本義為主的《說文解字》,其中的聲訓比重也是相當大的,如“天,顛也。“山,宣也。”“八,別也。”等等都是因聲而求義。黃侃先生指出:“若《說文》義訓只居十分之一二,而聲訓則居十之七八。”當然這里面既有單字的聲訓,也有在義界中夾雜著聲同聲近的同源詞的情況。另如《爾雅》《方言》這些訓詁書中聲訓也運用的相當自如。至于劉熙《釋名》一書,則完全從聲音入手探求事物的命名之由,已是十分典型的因聲求義了。并且在訓釋中為了說明道理,劉熙還要對詞進行進一步的解說,這就把音與義的關系更加明確地揭示出來了。如“日,實也,光明盛實也。”“月,闕也,滿則復闕也。”當然,專著中的這些聲訓材料以及對音義之間關系的分析未必都很準確很科學,甚至有時還會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如“山”,《說文》:“山,宣也,宣氣散生萬物。”《釋名》:“山,產也,產生萬物也。”但它們對進一步探究聲音在漢語詞孳乳過程中的作用和如何尋求語源等問題,都起到了導夫先路的作用。
魏晉以下,聲訓法繼軌東漢,深入發展。到了唐代,以《五經正義》為中心的群籍注疏集前人聲訓法之大成,注意到了文字形、音、義三要素。但由于去古已遠,此時的學者已不能很好地理解漢人聲音通訓詁的精妙之處了。
宋代的王圣美明確地提出了“右文說”。他認為,漢字形聲字的右旁(聲符)不僅表音而且表義,王觀國《學林》,張世南《游宦紀文》對此相繼加以論證,使對音義關系的認識向前進了一步。因為“右文說”意味著得聲偏旁相同的形聲字義多相同或相近。這對后世清儒學者“音近義通”說的提出有很大的啟發。
“右文說”是對因聲求義的一次理論概括,但它旨在揭示具有共同右文的形聲字意義上的共性,其對象是漢字本身,還未擺脫字形的束縛。姑且不說大量非形聲字的聲訓問題,僅就形聲字而言,按照形聲字聲符的字形去判定它所賦予的該形聲字的含義,就已經違背了因聲求義的根本原則。許多形聲字的聲符只表音不表義,同聲符的形聲字不見得就一定同源,即便同源的形聲字,也不能一概認為其意義均來自聲符的字形。但“右文說”再一次提示人們聲之所在即義之所在,知聲者便可因聲求義。因而它在聲訓的發展歷程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
從聲訓的實踐到“右文說”的提出,雖然古人已注意到音義之間的聯系,但它還不足以成為一種科學的方法。
宋末元初的戴侗是第一個提出“因聲求義”這一訓詁方法的人,他在《六書故·六書通釋》中說:“夫文字之用,莫博于諧聲,莫變于假借。因文以求義而不知因聲以求義,吾未見其能盡文字之情也。”戴侗在他的書中多處從語音入手來解釋詞義,引導學者們注意到聲義的關系,為訓詁學另辟蹊徑。明末的方以智沿著戴侗開啟的思想繼續探索,成為乾嘉學者走向訓詁高峰的鋪路石。
清代是“因聲求義”開始理論化、精密化的時代。在此之前,包括明代,“因聲求義”法雖然被廣泛運用,但是還缺少理論性和科學性-清代學者在古音學知識的推動下,更加注重對音義關系的研究,他們提倡以聲音通訓詁,把聲音的研究作為研究文獻語言的頭等大事,作為訓詁學的綱。戴震首先明確提出了“義由音出”“因聲而知義”的原則,并且認為“故訓音聲,相為表里”(《六書音韻表序》)。他的弟子段玉裁,王念孫更進一步從理論上對此加以論述。段玉裁在《廣雅疏證序》中說:“小學有形、有音、有義。三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二……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義,得義莫切于得音。”王念孫在《廣雅疏證自序》中也認為“訓詁之旨,本于聲音。“就古音以求古義,引申觸類,不限形體。”這正代表了清人對音義理論的認識。他們都能用歷史發展的觀點認識古今語音之變,以古音為線索,以文獻為佐證,因而使“因聲求義”的方法更為科學和完備了。由于這些學者深得聲近義通,音義貫穿的妙旨,從而以聲音通訓詁,徹底打破了漢字形體的局囿,進入到了語言的境界,這不能不說是傳統語言學上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他們運用因聲求義的方法判定古書中的通假字,推演孳乳字的流變過程,加之能夠旁稽博考,自出新說,從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但與此同時,他們在明假借時又失之過濫,幾乎給人以無所不通,無所不轉的印象。這種負面的影響在王氏父子之后的學者以及晚近學者中均有體現。總體說來,清代在因聲求義方面取得的成果是令人矚目的。正如王力先生所說:“段、王等人把訓詁學推進到了嶄新的一個歷史階段,他們的貢獻是很大的。”王力先生的評價是很中肯的。
“因聲求義”理論的提出的確給訓詁學帶來了質變,與“以形索義”相比,它已進入到了語言的領域,接觸到了詞義的本質,因而釋義也就顯得更為準確和深刻。但在運用因聲求義這一方法時,我們一定要以上古音為基礎,并且證之以古代文獻,只有這樣,“因聲求義”才更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