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舞蹈與書法藝術的通感

一、舞蹈與書法密不可分

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序云：“往者吳人張旭，善草書書貼，數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唐代大書法家、“草圣”張旭觀公孫大娘劍器舞，徹悟草書訣妙，深得其神，書藝猛進。由此可見，舞蹈和書法從來就是息息相通的。

舞蹈、書法同屬造型、視覺藝術范疇。書法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中最具獨創意義的藝術，是個體意識、性情通過書法本體的筆墨語匯、結構形態、神韻意境等內在因素，而憑借特殊外在載體的抽象流露。舞蹈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藝術之一，它是以經過提煉加工的人體動作作為主要表現手段，表達人們思想情感的以視覺為主的綜合藝術樣式。在漫長發展過程中，兩者相互借鑒，相互滲透，互為補益，共同走向成熟。正所謂書之韻自舞而來。舞之神由書而生。

書法千姿百態，跳宕活脫，其線條和形體猶如優美的舞姿。書法從舞蹈姿態和節律中吸取筆意神韻。書法的一點一畫及形態的撐住、垂曳、聯絡、映帶之勢，表現出與舞蹈動態之間驚人的意會：“有無相生”(老子語)，“妙在無處”，于虛靈深處見精神；不平衡處有平衡，尤其諸多形聲結構(左右、上下)之字，其朝揖、避讓、排疊的意態，錯落有致，恰到好處，與舞蹈單人舞、雙人舞及多人舞造型意旨相通。特別是草書，更如仙娥舞影，婀娜多姿，那形態的變化就更能觸發人們的聯想和幻意了。張旭的草書風回電馳，奇幻雜出，氣蒸煙合，倏忽萬里，卻又是所有點畫皆合規矩，不正如舞者移步、回轉、跳蕩，變化隨心，卻又無時不在追求平衡和協調嗎?而他運筆俊逸流暢，氣勢奔放，如懸墜石，急雨旋風，若沒有舞蹈者那樣飽含感情概念、靈活巧妙、舒展自如、恰如其分的支配力量的本領，又何能至此?

而舞蹈之神，即舞蹈時手、臂、腰肢、雙腿協調一致的優美動作，以及舞蹈者所表達的活潑、愉悅、悲哀、憤怒、期待、要求、奮起情緒時的各種神韻，與書法不無相通。

1986年中央電視臺放映了電視藝術專題片《墨舞》。它獨出心裁，別開生面，將墨和舞結合在活動的畫面上，恰當地表明了這兩種藝術的融通之處。美籍華人王方宇教授筆下飛揚、閃爍、浮動、噴流的新書體是影片的紅線，串起舞蹈家趙青等人的輕盈舞步、搖曳腰肢，更配以悠揚悅耳的音樂，合成一種藝術新個體，引發觀眾的聯想和遐想。一段墨舞有一個主題，甚或是敘述一段微型的故事。舞蹈詮釋書法，書法詮釋舞蹈，兩者都得到美的升華。

由此可見，舞蹈與書法相融相通，有著相同的靈魂，只不過各自所附著的軀殼不同罷了。

二、書法筆力與舞蹈動力的融通

作為視覺藝術，舞蹈與書法藝術的審美者都能靠感官直接體昧到兩者憑借各自諸種表現形式所生發的涵容作者內在思想情感的獨特藝術魅力。動作作為舞蹈的表現形式，是構成舞蹈藝術語言的基礎材料。動作包含動力、動態、動速及動率四元素，其中，尤為動力最為重要，它在動作的創編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書法的表現形式是書法家通過筆所書寫出來的字體。字體由各種線條所組成。創造書法藝術具有“筆力”的點畫線條，與舞蹈“動力”的體現同等重要。筆力，即書法點畫線條中所蘊含的力度-書法家將自身之力通過手、筆桿再下注到筆毫，將力貫注到書法形體之中，創造出道勁有力的筆畫線條。動力是舞蹈動作在運動中的力效，是動作力度與舞者情感的統一，是構成動作情感傾向的重要元素。

“舞蹈以人體動作為介體，而動作則來源于人們的高度激動的感情。”所以，在舞蹈編排中，編導是根據作品想要表達的內容與情感進行動作的創編，首先產生相應合適的動力，然后再發展成各種動作，進而形成舞蹈。動力的產生與運用同書法中筆力的運用是一個道理。書法家的氣質、涵養、情感、思緒不同，貫于筆端之氣也自然不同。使筆的“氣”不同，也就形成了“筆力”的多樣性、復雜性和多變性，創造出的線條及字體形態便迥然不同。

(一)書法筆力與舞蹈動力的相通性

力是生命的顯露，給人以精神的振奮。值得指出的是，這里所指的“力”，并非物理學上的力，而另有其意蘊。在舞蹈藝術中，力是指舞蹈所表現出來的力感，是由舞蹈者的自我情感和意識所創造出來的虛幻的、但卻是舞者、觀者都能感到的能量·同樣，書法中的力，是通過書法技巧而形成的內在力量，以期生產出具有一定審美價值的書法線質。力的顯示程序總是直觀地判斷線條價值的基本標準。從舞蹈的角度看，力分對抗和順應兩極，一如磁鐵兩極，雖有正負之分，但存同極相斥，異極相吸之理。以可視的線條力感為審視點而關照書法，則書法之力有三個主要的表現特征：逆、蓄與留。而對抗與順應兩極則是此三者之實質。逆——正則反之，蓄——實者虛之；留——行則駐之。笪重光《書筏》云：“將欲順之，必故落之。將欲轉之，必故折之。……將欲行之。必故停止。書亦逆數蔫。”筆在運行中的諸種反向運動，使線條產生沉著雄渾的強烈力度感。猶如舞蹈中力的對抗與順應的作用一樣，與動力的方向產生一股對抗的力，逆勢而行之，形成的動作則更具韌性與延伸性。古典舞中的“山膀”動作，就是力的對抗與順應所形成的。通過手腕的折回，控制了由肩胛骨向指尖發出的力量，使動作定形，但順應的力量仍然讓兩臂保持向往延伸的感覺。“字有解數，大旨在逆。逆則緊、逆則勁。縮者伸之勢，郁者暢之饑。”這是周星蓮《臨池管見》中的妙語。其緊于勁之力感是不言而喻的；至于縮者要伸、郁者要暢，此中的“力”還意味著延續伸展。故“逆”與舞蹈中力的對抗與順應是融通的。

“力”的對抗與順應在“蓄”中的關系也可從米芾的口訣中體會猻“翟伯壽問于米者曰：書法當如何?米老曰：無垂無縮，無往不收，此必致精致熟，然后能之。”在此，呈現出兩種不同的效果，一是在往的運行軌道中有一停頓，造成一種筆短意長的勢的可能伸展——而不是實際筆畫的可視伸展。對抗的力制造了有意的停頓，使動作無法再根據原力的方向發展下去，就如舞蹈中突然形成的瞬間造型～樣，在短時間內暫停動作的運動，雖然外觀上呈靜止狀態，但是順應的力向仍然在延續，意味深長：二是在運行停頓之時的有意含糊，收回之后，下一步的方向與速度都顯得清晰了。“蓄”的目的在此是在于使力度深藏起來，造成一種內在筋力。同樣與舞蹈造型一樣，對抗的力控制了動作，在相對靜止下蘊藏著順應的力，只是將其方向收回，并積聚為動作的再次動作做準備，即“蓄勢”。因此，對抗與順應是書法中“蓄”的舞蹈詮釋。

而在“留”中，舞蹈對抗與順應的體現也是很明確的。包世臣《藝舟雙楫》中說：“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即是說寫一橫要逐步頓挫，要不使直走，這樣才能讓書法線條蘊含深厚的力度。現代舞中的重心移動，就充分體現了“留”的特點。在運動的過程中，身體不能只是順應的跟著力的方向走，否則重心會偏移。在力的順應運動的同時要產生強大的對抗的力，這樣正負相抵，重心才會穩當，每移動一步會與地面形成一種不離不棄的關系，蘊含著深厚的力度。可見，“留”與對抗及順應也是融通的。

三、舞蹈動作創編中對于書法氣韻的體現

在書法藝術中，筆力與氣韻聯系緊密，它們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共同支撐著書法美的大廈。書法藝術所追求的“氣韻”，其實是舞蹈藝術的精髓。，，在中國傳統哲學理論中，氣是一個多維的整體，指涉出宇宙生命作品的總體性和本源性。“氣”的深層，指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宇宙之氣，直指道體；“氣”的中層，指主體生命存在之氣，強調身心合一的創造性；“氣”的表層，是指作品存在的內在生命之氣，宇宙之氣和主體之氣是其對象化的結晶。書家之氣與自然之氣相通相感，凝結在筆意墨象內；舞者之氣與自然之氣相通相融，游刃于手舞足蹈之中。

宗白華說：“氣韻，就是宇宙中鼓動萬物的‘氣’的節奏、和諧。……能給欣賞者一種音樂感。”而書法氣韻，則是指書法藝術作品中所映現的生氣、氣勢、韻味、韻致等，是一種節奏、韻律，書法家通過自己的領悟與技巧實施，把自然中的節奏、韻律通過書法藝術表現出來，使書法的一筆一畫、一字一行，以及整幅作品都給人一種音樂般的節奏感、韻律感，進而感受到自然的生氣，生命的律動。同樣，“氣韻”也充分體現在舞蹈創編中。動作是舞蹈的來源，在舞蹈創編中首先是要講究動作的和諧，編導通過自己的領悟與技巧將人類肢體的律動與自然的節奏、韻律相結合，使動作的一招一式、舉手投足都給人一種音樂般的節奏感與韻律感。由此可得，氣韻與舞蹈是相輔相成的。

氣與韻相依而彰，得氣韻之作已不是寫字而是寫心。其氣韻氤氳，不在形而在神!以其形寫其神，取其意略奇跡!書法得其“韻”，即可達到自然隨化，筆與冥合之境。書法中的氣韻就是書家身心的融合與運用。英國的拉班研究專家蓓蒂，雷侖德菲指出：“舞蹈動作不僅包含一種身體的改變，亦包含內心和情緒的改變。”舞蹈動作的身心結合便是氣韻存在于舞蹈動作中的體現。

古代書家在書法審美中，把氣韻之“氣”分為“內氣”與“外氣”。它們同樣受用于舞蹈創編。

(一)舞蹈動作創編中蘊含著“內氣”

內氣指一字之間的氣韻，涉及到書法中字的構建。清代蔡和《學書要論》云=“一字八面流通為內氣，……內氣言筆畫疏密、輕重、肥瘦，苦平板散渙，何氣之有?”此說同樣適用于舞蹈動作的創編。

由動力發展出舞蹈的動作，使每個動作都有內在的原因，有力點、有空間、有結構，并且有一定的意義與情感。這就是動作中所蘊含的內氣。動作的創編中，要注意各個動作都要明確的運動方向，合理的動作構成，空間的有效占用以及動作的表現意義。這樣，動作才能充分表達出其內在的情感，為舞蹈的有效組合元素。這樣說來，舞蹈動作的創編要求與書法中單一字的書寫要求大相徑庭，要注意一個動作與一字之間的氣韻，才會有深度，有內在美。

(二)動作創編的整體性與“外氣”間的互通互用

氣韻中的外氣，指字間、行間、整篇間之氣，涉及到一幅作品的布置。“一篇章法照應為外氣，……外氣言一篇虛實、疏密、管束、接上、遞下、錯綜、映帶，第一字不可移至第二字，第二行不可移至第一行。”舞蹈動作的組合與其互通。

在舞蹈動作創編中，舞蹈所要表現出來的內容及意境是由動作本身的選擇、動作組合的方式所決定的。動作與動作之間組合要有規律，動作力點方向要統一，表達著相通的情感。組合時要注意動力的順勢以及舞蹈的意境，合理編排。舞蹈的動作不在“繁”、“簡”，能突出“意境”則靈。所以，在舞蹈動作的組合上，要注意把舞蹈作品主題思想轉化為“詩情畫意”的藝術構思，使“情”和“意”與“景”和“境”的統一，是人的理想。編舞要從大局著眼，小處(動作)著手，圍繞著動作去考慮動作，圍繞著主題去結合動作。這與書法中章法的一樣，不可顛倒順序，要順著字體的動勢而來。最終，動作組合創編與外氣的互通互用，能使所形成的舞蹈作品與書法藝術中的各種字體一樣，氣息獨特，異曲同工，各領風騷。

舞蹈是運用的書法，書法是靜止的舞蹈。從歷史上看，舞蹈與書法這兩種相對運動與相對靜止的藝術相結合，使其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產生魅力無限的藝術效果。在舞蹈動作的創編中融入筆力及氣韻，將舞蹈與書法藝術的根基緊密相連，使兩種姊妹藝術相互融會貫通，得到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