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尷尬的文藝論爭

20世紀80年代的人性、人道主義討論，主要在文藝界展開，又涉及到哲學和政治等許多層面。1978年起，就有討論人性、人道主義的文章發表，到1984年時累計超過了一千篇。此后，討論略有降溫，但余波未盡，前后持續了十余年。盡管時間長、規模大，這次討論卻沒有重大的理論突破。故而，當我們重返80年代文學史時，發現這次討論是“一個未完成的文學預案”。當然，未完成并非壞事，如果我們只用十年之功，以一個定于一尊的結論或達到相當程度的共識來解決人性、人道主義問題，這本身就有悖于人性和人道主義的。

80年代的人性、人道主義討論，涉及到文學藝術要不要反映人性、人道主義，人性、人道主義有哪些內涵，社會主義有無人的異化，人性、人道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等等諸多問題。在討論中，關于“人性”的內涵主要有五種觀點一是“自然本性”說，如朱光潛的《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文藝研究》，1979年第3期)持此論。二是“社會屬性”說，如王元化的《人性札記》(《上海文學》，1980年第3期)。三是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對立統一”說，如胡義成的《試論人性》(《光明日報》，1980年1月31日)等。四是社會屬性與自然屬性“主次融和”說，如顧驤的《人性與階級性》(《文藝研究》，1980年第3期)。五是“階級屬性”說。

這場討論中對人性的不同看法，表現為對人性不同方面的強調。“社會屬性”說與“階級屬性”說把人看作一種制度或階級的附屬物，強調人的超自然性，強化人的“神性”或“圣性”。這兩種觀點在新中國成立后，不斷得到強化，“文化大革命”時達到極致。它們都強調“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強調人的階級性，走向極端，就類似于宗教信仰，以“神”的眼光來看待人，因而要求人的“神化”或“圣化”，以至于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神”或“圣人”。這樣的觀點，在歷史慣性的作用下，自然會在那場討論中占有一定的市場。“自然屬性”說把人看作自然的一部分，與其他有機體一樣，他的生存的本能活動，如“飲食男女”等都是人性的表現。在討論中，持“自然屬性”說的，并不是要強調人的動物本能或獸性。而是要把被“社會屬性”說和“階級屬性”說懸置在空中的人拉回到地面，它是對“神化”或“圣化”的一種反撥。表面看來，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對立統一說及主次融和說仍堅持人的社會屬性，實則強調的是人的自然屬性，它與“自然屬性”說一道，完成了對社會屬性說和階級屬性的糾偏。在討論中，討論者是從不同的立足點出發去看待人的，因而這場討論在很多時候都不是同一層面的討論，許多爭論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無效的。既然如此，討論如何能夠進行且持續了很長時間?

在討論中，除“人性”、“人道主義”外，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語就是“馬克思”、“馬克思主義”、“《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著作的引用，在這場討論中俯拾即是，這可以看出討論者的理論資源是非常單一的。雖然有論者對中國古代的人性觀點作了追溯，也有論者提到了黑格爾、費爾巴哈乃至阿爾都塞和薩特等，但最終無不以馬克思為出發點和歸宿。實際上，無論是后期的馬克思主義，還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的馬克思主義，都沒有對“人性”進行詳盡的闡述，在提到“人道主義”時，也多是批判的口吻。當讀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有關人的論述時，剛剛從“文化大革命”中解放的人們，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無比興奮。他們不顧馬克思的原意和具體語境而把這些當作反對“階級論”的有力武器。但對《手稿》中關于人的論述有各種各樣的解讀，而且，這些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證明馬克思主義對人性、人道主義的關注?因為我們在馬克思和其他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作中，很難看到他們是以人為中心來談論人的，往往是以談論人為手段來批判資本主義和構想共產主義，并且是把人當作“類存在物”來看待的，而不是當作個體或人本身來看待的。自斯大林發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更不大關注人的研究了，故而阿倫·布洛克才說：“我本人看不出作為馬克思主義核心的歷史唯物主義和決定論在人文主義傳統中有什么位置，而且馬克思本人會憤怒地駁斥任何這樣的想法，他把人文主義看成是人們用來掩飾他們階級利益的幻想和欺騙的又一例子。在我看來，作為一個封閉的教條的體系，它像卡爾文主義一樣敵視和不合人文主義傳統。”因此，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才要用弗洛伊德主義、存在主義或結構主義等等來彌補或修正馬克思主義，以使其符合西方人文主義傳統。

在80年代的那場討論中，無論持哪種觀點，論者都從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的著作中尋找論據，且大多是斷章取義。從本來缺乏人文主義精神的理論中尋找根據來談論人性和人道主義，這無異于南轅北轍。但是，理論資源的單一，并不表明所有論者學術視野的狹窄。在以馬克思主義為絕對主導且排斥任何其他意識形態的語境中，論者只有借助馬克思來談論非馬克思主義或不那么馬克思主義的問題，以爭取合法言說的權利。雖然馬克思主義并不反對人性和人道主義，但是，馬克思論述人性與人道主義的角度與80年代討論者所期待的并不一樣。盡管如此，在本應理論創新的時候，他們只能以談論馬克思來曲折表露心聲，順道為馬克思主義有關人性和人道主義的論述增添些沒有多大意義的注釋和補充，這不能不說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尷尬和悲喜劇。

當一些論者通過閱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而得出社會主義社會中存在人的異化現象這一結論時，無異于被看作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于是討論就發生某些變化，使得爭取合法言說權利的道路變得漫長而充滿艱難險阻。在討論中，持某種觀點的人，有壓制和打擊持另一種觀點的人的傾向，不是從學術上，而是從意識形態上或政治層面上來指責對方的不合法或不合權威，因而討論是極不平等的。周揚在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一次紀念會上，作了《關于馬克思主義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的報告，并發表在1983年3月16日的《人民日報》上。胡喬木于1984年發表了批判周揚的長文《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胡文批判了所謂“抽象”的人性和人道主義，對“思想異化”、“政治異化”和“權力異化”等觀點進行了嚴厲指責。

至此，人性、人道主義討論已經不是學術討論了，而是關系到是否堅持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重大的政治問題了。于是，在全國開展“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中，周揚遭到批判而不得不公開檢討。從周揚和胡喬木的文章來看，他們之間沒有本質上的分歧，那為什么會發展成為對周揚的批判呢?通過閱讀《周揚對馬克思主義的最后探索》、《與王若水談周揚》、《我與晚年周揚師(續)——20世紀80年代一樁文壇公案的前前后后》等史料，我們可以作出如下判斷：周揚之所以遭到批判，原因就在于他敢于向黨內馬克思主義理論權威挑戰。由此可見，80年代的人性、人道主義討論中存在著不平等，且摻雜了太多的非學術因素，其中包括一些討論者個人之間的歷史恩怨與政治權力之爭。

人性、人道主義本身應是人的一種視野，是人的思想基礎和積淀，它不應成為討論的中心問題。80年代的人性、人道主義討論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了學術的盲目性，因而以“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熱烈討論開始，卻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結束，這是學術的尷尬和歷史的尷尬。當然，從另一角度看，討論并非意在人性、人道主義這兩個名詞，而是為了通過討論達到對“人”的關注的目的，使人與人之間不再以“階級”相待，而是互相尊重每一個人的自由與尊嚴。這就是那場討論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