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數據估算,在中國,約有4000多萬人患有酒精依賴癥,但人們大多對此渾然不知。只有少數渴望拯救自己的嗜酒者們,聯起手來,組成了一個“酒鬼幫助酒鬼”的組織,共同應對潛伏于體內的“魔鬼”
潛伏的“魔鬼”
50歲的關霆(本文中皆為化名)頭發全白,手指白皙而細長,卻無法伸直,就像蜘蛛的長腳。哪怕做個拿茶杯的姿勢,每根手指都會微微顫抖,不可遏止。他說自己以前正常時的體重至少135斤,如今只有115斤?!拔业纳眢w里藏著一個魔鬼。”關霆說,從染上酒癮那一刻算起,這個“魔鬼”整整跟了他18年。
關霆從22歲參加工作后開始飲酒,十年之后,他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嗜酒者。沒日沒夜地喝酒,讓他的工作和生活全部被打亂。
在家人的逼迫下,他下定決心戒酒。但這時關霆發現,魔鬼早已經進入身體,并開始反噬。
戒酒第一天,他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第二天,鼻子大出血。第三天,他出現了幻視、幻覺:總看見窗外有紅燈不斷閃爍;走在街上,似乎身邊每個人都是跟蹤他的警察。
關霆的父親和叔叔都是醫生,卻不懂這病,只好將他送進精神病醫院,一住就是8個月。出院后,酒雖暫時停掉,但那些焦慮和狂躁卻無法逃避。他患上了抑郁癥。
一天,他站在離家不遠處的五道口鐵軌上,茫然看著駛來的列車,沒有任何閃避的意思。所幸,那只是一節牽引機車,司機及時剎住了車,下來抽了他兩個嘴巴,罵道:你想找死啊!
自殺未遂的關霆什么也沒敢說,扭頭跑回了家。他又一次端起了酒杯。只有在酒精的不斷麻醉中,他才能獲得解脫。他一向自認有堅強的意志力,剛剛工作那會兒還曾跑去玉淵潭冬泳,唯獨對酒,竟毫無抵抗能力。
再次被送進醫院,已是2006年。此時他酒精中毒,肝部分硬化,腎炎引發身體浮腫。在醫師的推薦下,關霆第一次接觸到一個名為AA(AlcoholicAnonymous嗜酒者互誡協會)的戒酒小組。
第一次參加AA活動時,關霆內心充滿懷疑。他不相信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開幾次會,就能把折磨自己多年的酒癮戒掉。只是因為免費,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心態加入進來。但從此,他的生活開始有了變化。
酒精依賴是一種病
第一次參加AA活動,看到和聽到許多嗜酒者講述各自的經歷,關霆不由愕然,這些人的遭遇竟與他如此相似。這讓他開始對AA發生興趣,并認真閱讀AA推薦的關于戒酒的書籍。
每次AA聚會,成員們分享著各自的故事。發言的人總愿意先告訴大家:“我是一個酒鬼”——這是他們共同的身份,不同的是,有人說得沉重,有人面帶自嘲的笑容,還有人聳聳肩攤開手做個無奈表情。
承認自己是酒鬼,直面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這被AA成員們視為面對自己、走向康復的起點。但起點之后,他們要一項一項面對自己的過去和內心,用自己的回憶與講訴,一點點揭開內心深處的傷疤,而這并不容易。
參加AA已經四年,這期間,關霆的生活中不再有酒精,取而代之的,是堅持參加AA小組的活動。
關霆的同伴,有公司職員、教師、咖啡館老板、律師……年齡從20多歲到50多歲。
“我們跟正常人不同。常人哪怕再喜歡喝酒,說停就能停。但我們卻做不到?!币粋€嗜酒者說。
醫師認為,“酒精依賴的確是一種病,一種腦疾病。”所謂戒斷反應,是指嗜酒者一旦戒酒,身體會出現一系列強烈的身體癥狀。這在每一位打算戒酒的嗜酒者身上都有體現。心慌手抖是輕微癥狀,嚴重的會出現幻視、幻聽乃至譫妄。
這種疾病,正是關霆所說的那個“魔鬼”,AA的成員們都認同,正是這個“魔鬼”,讓他們在面對酒精時迥異于“正常人”。
精神上的癌癥
“魔鬼一直在暗處等著我,從未離開。”馬宏說。馬宏也是一個嗜酒者。雖然10年滴酒不沾,但他至今仍無法擺脫內心對酒精的恐懼。這個曾有著30年酗酒史的中年男人,太害怕自己體內的那個“魔鬼”復活。“一朝為酒鬼,終身為酒鬼。”馬宏覺得,這是包括他在內幾乎所有嗜酒者的宿命。
另一個嗜酒者王戈相信自己天生是酒鬼?!拔覡敔斒染?,父親也嗜酒。我的孩子將來如果接觸到酒,結局可能也會如此。”這讓他極為擔心,因為在中國這樣一個酒文化國家,一個人從小到大,不接觸酒的概率幾乎為零。
“一個嗜酒者僅靠自身的力量,無法戒酒。這與道德或者意志力無關?!蓖ㄟ^這些年在AA的工作,馬宏了解到,酒精依賴就像一種精神上的癌癥,單靠藥物幾乎無法治療,于是,嗜酒者自己行動起來,希望通過AA來拯救自己的生活。
只有酒鬼能幫助酒鬼
在這個堅信“只有酒鬼能幫助酒鬼”的組織里,不同身份、年齡、性別的人聚集到一起,共同對付各自腦袋中的那個“魔鬼”。
會計師小徐是北京本地人,每次開會朗誦文章都讀得抑揚頓挫、字正腔圓;律師老張從河北來,為了參加AA的會議,在北京租了房子,打算住半年再回去;開咖啡館的小謝是一名來自廣東的女“酒鬼”,5月24日是她戒酒一年的生日,特地買了喜糖,散發給大家表示慶祝。“他們如今看上去樂觀而平和,但每個人身后都曾有沉淪和掙扎?!?/p>
根據國外的統計資料,酒精依賴患者的平均壽命為53歲,自殺率和離婚率遠遠高于社會平均數。如果把相關情緒性疾病引發的自殺也算進來,這個數字會更高。
同病相憐的感覺,讓他們互相支撐。
40歲的北京人王戈幾乎每次活動都堅持參加?!爸挥胁粩嗟貋鞟A,跟大家在一起,才能填補心中的那個空洞?!?/p>
此前,多次戒酒未果,多次醉后打罵,讓飽受傷害的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了家。這讓王戈感到悔恨,每次提及,他的語調都會突然降下來。
同許許多多的嗜酒者一樣,王戈也是從喝酒追求盡興,逐漸發展到不可自控,直至“眾叛親離”,同妻子、朋友、同事的關系“統統完蛋”。
他也曾有終結自己生命的經歷,那時他已進入譫妄狀態。在失去意識的狀態下,他竟然從北京的西北,幾乎穿越了這座城市,步行到南城,并在不自知的狀況下跳入水中。蘇醒后,他發現自己身在醫院,警察詢問他是否遭到了搶劫。
加入AA后,他找到了一個后來與他情同手足的“助幫人”美國小伙子大衛。每當他涌起強烈的喝酒欲望時,他會迅速拿起電話,打給大衛。一通電話聊下來,他緊繃的神經會放松下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做到了“今日無酒”。
4000多萬嗜酒者
但是,真正能夠堅持下來的成員卻并不多。馬宏前后見過200多張新面孔加入,但留下來的,只是一小部分,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離開?!皥猿窒聛砗茈y,而要放棄,卻有一千個理由。”
放棄的人要么回去復飲,繼續醉生夢死,要么住院治療,有的則離開了這個世界。
根據2003年有關研究人員做的抽樣調查,酒精依賴者在調查人群中所占比例達到千分之三十七。如果照此推算,全國約有4000多萬人患此病癥。這是一個令人驚詫的數字。
但在中國,對于酒精依賴是一種病,整個社會尚未形成共識,這無論對嗜酒者還是對整個社會都意味著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