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3日深夜,“淮安網癮戒治中心”的14名學員,在將教官捆綁起來、掀翻門衛之后,集體出逃,猶如少年版“越獄”。
“就是想死的感覺”
兩個月前,16歲少年韓一信(文中學員均為化名)在家中上網時,被突然闖入的幾個“便衣警察”帶走,“便衣”說他被懷疑利用黑客手段攻擊了淮安這邊的一處網絡,要他“協助調查”。他的父母告訴他,看了證件,是真警察。
但“便衣”沒有將他帶到公安局,而是送至這家網癮戒治中心。
所謂“協助調查”,是父母演給他看的一出戲。按照父母與校方的合同約定,交納了2萬元網癮戒治款后,他要在這里住滿6個月,直到他戒掉網癮,才有機會申請回家。出去之前,他的個人物品被全部沒收,現在,他打不了電話,見不到父母,去不了學校,對他從前的朋友們來說,他失蹤了。
對韓一信來說,戒治中心的生活是陌生、特殊的,甚至是“變態”的。比如說,校方偶爾也會組織學員外出郊游,但從來是不用任何交通工具的,有多遠走多遠。
大多數學員無法忍受的是,除了封閉式管理,還有高強度訓練,而且動輒被戒尺打手心、腳心,而所謂的戒尺,是一段長約20厘米、寬約5厘米的厚竹片。為了體現公平,每個學員進到這里,無論表現如何,或先或后,他們都必須挨上這么一回。“打到幾十下的時候,就是想死的感覺。”
教官中有個被學員稱為“蔣胖子”的,是個武校教練。聽說,曾經有個跆道拳黑帶七段的學員被關進來,三個教官都沒打贏他,結果被蔣胖子一個人就制服了。
韓一信想回家。他像寫檢討一樣反省說,從前自己沉迷于網絡游戲,現在他知道錯了,在這里兩個多月,毛病都改了。但主管教務的教官板著臉對他說,“你就別裝了,我看你沒改造好。”
一個多月前,有幾名學員即將從這里“畢業”,韓一信和其他同學偷偷寫了紙條塞給他們,希望幫忙轉述給他們的父母,結果不但紙條被發現并被截留下來,而且所有寫了紙條的學員一律挨了竹板子。
“想不想出去?”
2010年6月3日上午,比韓一信早來戒治中心兩個月的付翔,悄悄問他:“想不想出去?”
16歲的付翔是個班長,不但戒治中心的領導層很賞識他的機智,而且他在學員中也很有號召力。
在邀請韓一信加入逃跑集體之前,付翔已經與其他最高最壯的4個人分別說過了想法,而那些身體瘦弱以及他信不過的學員,一個都沒通知。
學員冷兵聽后十分興奮。這名出生于1988年的南京青年,剛來這里十幾天,已經好幾次與執行懲戒的教官發生直接對抗。5月底的一天,“蔣胖子”教訓冷兵時被反擊,在院子中間拿了一根一米多長的木頭棍子追打冷兵,這是所有學員親見的暴力場景。當晚睡覺時,大家看到冷兵的后背上是一道道的血印。
6月3日中午上床休息前,逃亡團隊的六七名骨干形成了一致意見:今晚熄燈后都不要睡覺,等教官大概睡著后一擁而上。精明的付翔已經觀察到,每晚睡前,另一蔣姓教官蔣明總是把鑰匙和手機放在枕頭下面,而且他也是4個教官當中,最瘦弱也最有可能被學員們打贏的一個。
這天選得很好,有兩個教官請假回家了,當晚除門衛及其妻子外,只有蔣明留校,而他直到晚上熄燈前也沒有察覺出任何異樣,校方在學員中間培植的眼線也沒有提供任何線索,“這些小孩藏得太深了。”
“你們要造反嗎?!”
蔣明在晚上11點,猛地醒了過來,看見幾個學員正拿著背包繩捆他的雙腳。掙掉繩索后,他站在了地上,順手把燈也打開了。有兩個小孩在捆綁他時,不住地說,對不起啊蔣教官。
燈被學員們再次關掉。見到有人萌生了退意,韓一信喊了一聲:“我們今天捆不住他,明天就會更倒霉。”一群人隨即再擁上去,終于把蔣明捆住。
“你們要造反嗎?!班長,班長呢?”蔣明大聲喝問。
作為逃跑計劃的主謀,付翔就在蔣明的身后。這一次,他沒有像平日大掃除那樣幫助教官,而是直接從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順勢把他放倒了。
蔣明的嘴巴被毛巾、被子堵住了,見他還叫,幾個少年又用一條繩子把他從嘴巴到耳朵結結實實地勒了起來。
五花大綁后的蔣明在宿舍水泥地上拼命地掙扎,曾經被其他教官毆打過的冷兵踢打了蔣明幾下子,有幾拳是打在蔣明臉上的,鼻子被打破,鮮血流到了地上。
這時候付翔發現,幾乎所有的男生都下了床,都準備跟著逃跑了。
深夜11點30分,聞訊趕到戒治中心校長趙衛東,被當時的場景驚呆了:整個房間一片狼藉,滿臉是血的蔣明哆哆嗦嗦地躺在水泥地上,橫七豎八的背包繩把他捆成了粽子,嘴巴被繩子勒得變了形。除了三個略有顧慮以及沒有來得及離開的,所有學員都跑掉了!
這不是戒治中心第一次發生學員逃亡事故。前幾個月,這里曾有女學員兩次集體越窗逃跑,而且全部成功了:第一次五個女生全跑了,第二次跑了兩人。
“只要有錢就能辦”
趙衛東是網癮戒治中心的法人代表和校長,20年前僅在農村小學教過幾年小學語文的代課教師,2005年與蔣坤開了這家網癮戒治中心。
副校長蔣坤,今年30歲,2002年才從東南大學畢業,是一名學文秘專業、“想做官”的大學生。畢業前夕,為了找份糊口的差事,蔣坤去了被稱為“魔鬼訓練營”的徐向洋工作室(一家專門教育“問題學生”的機構)那里打工,然后迅速被徐的激情感染,辭職出來后,他覺得,這樣的學校,只要有錢,他也能辦。
這所混合了教育與戒除“網癮”功能的古怪機構,“師資力量”只有幾個人。一名“咨詢師”,是兼職的在讀心理學研究生,每一兩個月來上一次課,上完就走,從不與學員交流。
學員們除了看幾張法制教育碟片和做上幾個小游戲以外,沒有真正的文化課。至于課程表上的論語、繪畫、書法、英語,除了由趙衛東等人講上一番外,其余都是學員之間相互學習。
學員們每天活動的核心內容,是按照早晨20圈、上午50圈、下午50圈的任務量在院子中間跑步,或者練隊列、喊號子。
至于如何界定小孩是否上網成癮,趙衛東說,既然家長把孩子送了來,肯定他就是有問題的,先收下來,然后通過觀察,“對癥下藥、因材施教”。
“這里就是一個監獄”
2010年6月4日凌晨,在校方、派出所民警、公安局和學員家長們的配合下,除了冷兵,其他出逃的“網癮少年”陸續被送回了網癮戒治中心。這是一次徒勞無功的出逃。
“我們很無助。我們想的只是回到我們父母身邊。”韓一信抬起頭來說,“這里沒有尊嚴,沒有自由,就是一個監獄。”
“還想不想跑?”他的回答干脆直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