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生,下面是是“丹”字,丹是井字之變。大概意思是從井里生起來的,煙罷?青煙從井里升起,真是非常清微淡遠的景象。
青色如水衍在石頭里就是青玉,青玉像是石頭里升起的青煙,古人對不同層次上的青玉的顏色都給予了有名有姓的定義,比如蝦子青、鼻涕青、蟹殼青、竹葉青,每一種青的名字,一說出來,大家就能回憶起那些蝦子、蟹殼、竹葉甚至是鼻涕等等我們熟悉的物事,就能明白這是何種層次上的青,而現代的定義淡青、深青、碧青,灰青、深灰青等等總有些語焉不詳,不能親近。
所以喜歡古人對顏色的定義,親切如居于身邊的花草,有時婉約如一首小詞棲于你的眼里。
那蟹殼青,又常常被用在瓷器上,用來形容釉面的顏色像剛出水的蟹甲一樣黃中偏綠。而青色又有鴨卵青,極淡極淡的青綠色,是藏于水邊蒼蒼蒹葭下一顆淡淡的青綠色的鴨卵--還未言語,顏色已經先成了詩;而鴉青,即是鴉羽的顏色,黑而帶有紫色綠光,像烏鴉般妖媚。
我們的豆蔻年華,被叫做“青春”,是青澀的春天,一切將醒未醒將開未開間,心已然先雀躍了,蒼藍斐青。
而那傾城之人張愛玲亦喜歡用顏色看世界,她在《私語》中說,母親的回來使她十分興奮,“家里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了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睛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那法國的微雨的青色就像一首柳永的詞嵌在張愛玲的記憶之中。
而她寫的《年青的時候》里那個冷漠的男孩的眼神,又是另外一種青:“他在家里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伶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他們,過度的鄙夷與淡漠使他的眼睛變為淡藍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張愛玲看世界的顏色,也是這般的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淡淡的蒙在那人世五彩斑斕的色彩之上,黯淡著浮世的悲涼。
而最喜歡用青的還是王維,行到水上時回首:“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走在空谷里抬眼:“空谷歸人少,青山背日寒。”遇見青溪時,留詩清明:“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淡如此。”
當然,王維最喜歡的還是青溪邊上的青苔,一點一點記到詩里,便成為他所向往的清明的人生:“青苔石上凈,細草松下軟;”而接著下面的一句是:“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也只有王維的青苔可以讓階前虎心善。又常常見著王維的“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人生清明又清淡如此。
白居易秋天淡淡的思里靜靜地發呆亦成了詩,是“月照青苔地”的清明:“病眠夜少夢,閑立秋多思。寂寞馀雨晴,蕭條早寒至。鳥棲紅葉樹,月照青苔地。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
杜牧見著揚州的禪智寺,卻是輕踏著軟軟的青苔拾級而上,一級一景皆成詩:“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卻最喜歡杜甫那上白帝城騎馬入青苔的氣勢:“白帝空祠廟,孤云自往來。江山城宛轉,棟宇客裴回。勇略今何在,當年亦壯哉。后人將酒肉,虛殿日塵埃。谷鳥鳴還過,林花落又開。多慚病無力,騎馬入青苔。”
詩人總喜歡用青松來言志,亦是因為青松總與雪相伴,所以從青松之上見著人生的志向,所以唐備說得好:“天若無雪霜,青松不如草。地若無山川,何人重平道。”
而汪莘:“詩家清絕。檐外森然蒼玉節。學易無思。一笑窗前白玉妃。何人共說。山上青松松上雪。更有誰知。溪在門前月在溪。”
——山上有松松上有雪,唯有詩人說起,而門前有溪溪里有月,也唯有詩人相知。
而陸希聲見到山嶺上的松,亦是它的知己:“嶺上青松手自栽,已能蒼翠映莓苔。歲寒本是君家事,好送清風月下來。”
——青松立于清寒的人間,為的是先要滌蕩了自己,送那清風明月下山來。
對于唐宋的詩人來說,他們喜歡青松乃更因之黃塵意外青山眼里姿態,所以吳子來說自己:“此生此物當生涯,白石青松便是家。對月臥云如野鹿,時時買酒醉煙霞。”
白石青松畔對月臥云,恬淡而美的人生呵。
劉長卿如寧采臣一樣夜宿北山的蘭若寺,他遇不見小倩,而遇見了一僧人,僧人返寺,虎心信服:“上方鳴夕磬,林下一僧還。密行傳人少,禪心對虎閑。青松臨古路,白月滿寒山。舊識窗前桂,經霜更待攀。”
那禪心讓虎也清閑,而唯見青松臨古路,白月滿寒山,亦是猛虎細嗅薔薇的滋味。
而周賀還在入寺的路途中,便已了然這一路行來的人生,鳥認巢影回家,而俗人靠青松指路,唯有僧鞋可以印在雪地里自成一條小徑,如果還是不明,那尋一山里人來問,他當告訴你你還差好幾座山峰呢:“亂云迷遠寺,入路認青松。鳥道緣巢影,僧鞋印雪蹤。草煙連野燒,溪霧隔霜鐘。更遇樵人問,猶言過數峰。”
人生的路,有時不是這般靠著坐標一路尋去,是要靠自己,爬過一座又一座山。像僧鞋用心了然自己所行的方向,而能于不明的世界里依然僧鞋步步印雪蹤。
張繼游靈巖,見著那:“靈巖有路入煙霞,臺殿高低釋子家。風滿回廊飄墜葉,水流絕澗泛秋花。青松閱世風霜古,翠竹題詩歲月賒。誰謂無生真可學,山中亦自有年華。”
那時的寺廟,總是滿眼見到詩。風滿回廊飄墜葉是詩韻,水流絕澗泛秋花是詩意,青松閱世風霜古是詩志,翠竹題詩歲月賒是詩情。聲色熱鬧,而詩人的心思依松而潔凈。
孟郊見著青松而見其寓言:“誰言碧山曲,不廢青松直。誰言濁水泥,不污明月色。”
孟郊的一顆松月心,也貞明如此。
所以孟郊喜去見那尹真人舊宅,見其舊宅亦見啟悟:“青松多壽色,白石恒夜明。放步霽霞起,振衣華風生。”
這紅塵意外的青松人生可以靜,靜如恒在白石上的明月,也可以喧騰如這般放步霽霞起,振衣華風生——人生的氣象若天地的大義。
而當孟郊悲傷時:“飄飖何所從,遺冢行未逢。東西不見人,哭向青青松。此地有時盡,此哀無處容。聲翻太白云,淚洗藍田峰。水涉七八曲,山登千萬重。愿邀玄夜月,出視白日蹤。”
一懷悲傷,無處依憑,唯向青松,才尋得大慟之時的安慰。
孟郊眼里的青松,是他的知己,何夢桂的詩說得貼切——問先生誰友,有白石青松,共成三老呵。
古人有色石青,用來畫的正是青綠山水,《芥子園畫譜》說:“畫人物可用滯笨之色,畫山水則惟事輕清。”所以用的正是一種形似梅花片的石青:“取置乳缽中。輕輕著水乳細,不可太用力,太用力則頓成青粉矣。然即不用力,亦有此粉。但少耳。研就傾時入瓷盞。略加清水攪勻。置少傾,將上面粉者撇起,謂之油子。油子只可作青粉用。著人衣服,中間一層是好青,用畫正面青綠山水。著底一層顏色太深。用以嵌點夾葉及襯絹背,是以謂之頭青、二青三青。凡正面用青綠者,其后必以青綠襯之,其色方飽滿。”
就這樣一層一層青綠顏色刷上去,成中國的青山綠水。從魏晉的時候中國的山水畫開始出現端倪,怯怯地藏于人物身后的背景之上,因為那魏晉滿眼見到的都是人的風骨,山水只能淺淡于人身后,露出青山綠水的一角,讓隋唐見著,而推到極致,終究發展為水墨山水、青綠山水、金碧山水、沒骨山水、淺絳山水和淡彩山水。
一重山蓋著一層水,一層水上浮著一重山,綿延不絕,而千百年來青山綠水只是去無聲。
所以青是魏,是一種端倪,尚未綠透,卻正是清淡。是一筆冷云,浮在中國歷史的長空,是一抹清晨的青山,浮著那冷云,落于那文化的畫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