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低著頭,視線不經意地落在前下方的地面上,輕閉著唇,有時甚而把眼皮闔上一陣子,隨著車行的顛簸,身軀也時而稍顯移晃。有時,她讀著一本書或一本雜志,不理會時間的漫長無聊,也不在意同行者在奔波勞碌些什么。她不時抬頭看向窗外,如今到了什么站、哪條街,或是注視一眼腕上的表,借以得知自己現在處于人生哪一剎那,有意或無意的。當然,更多時候她只是坐著,眼光平視,未必看向張三或李四,但也可能會攝得某人;倘若有人忽然滑落報紙或打了一聲噴嚏,她的眼光到此短暫投注一下,也屬理所當然。
從她垂下的頭,你能見到她的頸子線條,或自她下斂的眼皮,你能見到那更顯修長的睫毛。她看書時專注的鼻梁,以及她不多移動的身軀,都在提供一份安靜的氣味。這安靜的氣味不啻把旅途中的想象世界與視野空間拉展得開闊了很多,不止是車船行駛所需的時辰而已。
這些景象,在紐約的地下鐵、舊金山的“巴特地車”、費城的“滑軌車”、西雅圖往伐雄島的渡船上等處皆可隨時見得。人在這些移動的機器上稍作相聚,然后各奔東西。有些人先抵達目的地,下車去了;有的人還要熬一陣,才能脫身。不少人后來居上,沒行多少路,便飄然得赴定點。然他這段旅途雖快速完成,焉知不是下一段迢迢長路又即將開始。
“旅途”二字,意味著奔走不歇。它給人生不自覺地下了凄然的定義。不言旅途,人生似乎太過篤定,篤定得像是無有,又像是太過冗長。倘言旅途,則原本無端的人生,陡然間增出幾絲細弦,從此彈化出不盡的幻象,讓人或駐足凝神,或掉頭他顧。
旅途中的女人自是幻象之一種,一如旅途中有山有水,有賣唱聲,有汽笛聲,有瞪大眼之時,有瞌睡之時,在各依當下光景及心情而呈與時推移的意趣,那是可能,而非定然。幻象者也,指的正是與時推移。
人在旅途中,更容易被環境逼使而致收斂成冷靜甚或真空(那是在一個不講話的社會里),于是也更可慢條斯理地攝看周遭,而因此往往看向那細微的人情部分。那女人正在看書。書加上她,便是她當時的全部自由世界,與俗世隔絕。這替其他過客造出一幅旅途景象——寂寞而迢迢的長路。而那坐在對面的女子低著頭,像在看著自己的手或手上的戒指。那么無關宏旨的動作(甚至根本沒做動作),你卻一絲不茍地用眼睛輕巧而自然地記錄下來。為什么?便為了雖然上帝把你們安排在同一節車廂,幻象的取舍卻在于你自己。你一徑有你個人不能釋懷的事或物,即使是在稍做停頓的移動迅速之車上,也會勞師動眾地去寄那愁思。
旅途中變化無窮的景致,未必能轉移你固執的視點而達至所謂的“目不暇接”。東看西看一陣后,你還是會看回自己、看回你心中還一直企盼的某一世界。倘你心中想的事不能由旅途中得見,則你眼雖不停顧盼,卻是視而不見。
旅途或許只是人生中的一半,另一半須得下車后再去謀取。古人詩謂:“旅途雖驅愁,不如早還家。”確然,多少人下車后興出幾許悵惘,然總得在下次再上路前將上次心中的漣波擺平,而后面臨另一未知的新境界,才算不虛此行。
旅途中的女人,經由這特殊的周遭情勢(車船上的不得言傳之社會),呈現出某種凄迷的美。這份可能的美的感受只能提供給同車同船的過客,不提供給她的同事、鄰居、丈夫或男友。很可能她的品質在相識的人眼里,不是美而是丑,不是安靜的氣氛而是許多不愉快的經驗集合而成的隱憂。過客不處理進一步的事體,亦不負擔歷史,只是隔岸觀花,因而更能察受其美。此亦是人生無可奈何之處。
旅途所見,看過也就算了。幻象若要硬加認真,當落了真實,便往往失其幻象之妙了。這便是旅途中的女人始終讓人不厭于目接,卻又看之不清的道理。
(摘自《理想的下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