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唐伯虎報仇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似乎不需要懸梁刺股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這樣一個人。

那年，唐寅準備參加南京應天府的鄉試。考試前，他請了三個最好的朋友一起吃飯，夸下?？冢骸敖窨平庠嵛姨埔?，更有何人！”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為他們知道，唐寅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鄉試中，他成了應天府的解元。當時的主考官梁儲還特意把卷子給另一個人看。

看卷子的人叫程敏政。他看過卷子后十分欣賞，牢牢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不久之后，他們將在京城相會，因為第二年，唐寅即將面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第二年，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他已名動天下。所有人都認為，等待這個年輕人的將是無比壯麗的前程。

唐寅信心十足地踏上征途。在趕考的路上，他遇見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對唐寅十分崇拜，當即表示愿意報銷所有費用，只求能與偶像同行。白吃白住誰不干？唐寅答應了。才子和“財子”就這么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唐寅注定到哪里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眾矚目下進了考場，然后帶著輕松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那天起，唐寅就開始為殿試做準備，因為考卷中有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中進士是板上釘釘的事。可不久之后，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還沒等他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差役就來到他面前，把他抓進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醒，突然被打成階下囚，唐寅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他的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此開始，罪魁禍首就是那道題目。這一年，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幾乎所有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只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將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會元。這兩個人就是唐伯虎和徐經。

這本是件好事，可壞就壞在唐寅那張嘴上。這位仁兄考完之后參加宴會，喝多了點兒，老毛病又犯了。當大家猜誰能奪得會元時，他意氣風發地說：“諸位不要爭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生的話，因為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這里是京城，不是吳縣，身邊沒有朋友，滿是對手和敵人?？荚嚦煽冞€沒發下來，你唐寅也自信得過頭了吧！

很快，有人向朝廷反映了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匯報內閣首輔李東陽。李東陽又報告給皇帝?；实壑斓v樘當即下令核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事情嚴重了，成績單還沒發布，你唐寅怎么就能預知呢？

這件事傳得滿城風雨，言官們也不失時機地跳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給事中華眿把矛頭直接指向程敏政，認為他事先出賣了考題。華眿這一狀告得太狠，李東陽本來還想把這件事壓下去，可這樣一來，事情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他只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兒抓了起來。

經過審理，案件判決如下：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仆人確實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為成立，勒令退休；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屬實，作弊行為成立，貶為小吏，不得為官；吳縣舉人唐寅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程敏政的仆人賣了考題，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黑鍋人人有份，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明朝歷史上一起非常著名的事件，各種史料都有記載，眾說紛紜，難辨真偽。問題的關鍵只有兩個：徐經是否買了考題；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

要找到答案，必須回到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此后誰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但可以肯定，那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幾個人能做出來。那么，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分析一下這兩位仁兄的實力，不難發現，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可能做不出來的。所以，徐經很可能買了考題。

那么，以唐寅的實力，他還需要作弊嗎？情況并非那么簡單。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程敏政。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極有可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潛規則——約定門生。

在明代，最令人羨慕的官職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為他的門生。只要你混個考官，點幾個人才，考試結束后，你就是這幾個人的恩師了，這幾位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有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在科考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系，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無論將來是誰點中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確定的關系。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只有當真正眾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那么，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系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管怎樣，三人就此各奔東西。

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生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嘆息之后，心灰意冷，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徐經對科舉也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子孫，“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徐經的家教取得良好的效果，八十多年后，他的重孫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只喜歡旅游，別號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說到這里，差點兒漏了一個人——那位告狀的華眿也名留青史了。后來，有人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華眿當年多管閑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兩個傻兒子，還安排唐寅拐走了他府里最漂亮的丫鬟，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摘自《明朝那些事兒》中國海關出版社圖/尚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