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象中成長。有一個基座,墊在這個巨大的國家想象下面,支撐著它。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它的核心是什么?臺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墻壁上也有這四個大字。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里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了。
小的時候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的就是小學里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14歲時,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其中一篇讓我心里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王不聽,于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最后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14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堅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可能有很多臺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里沒有中國。”但是,你如果問龍應臺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么。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么會沒有夢呢?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于臺灣有那么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會的未來,我怎么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很愿意看到中國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愿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精神病人,它對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么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照顧到什么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種程度,我看這個國家怎么對待外來移民,怎么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么對待弱勢與少數,你怎么包容不同意見,這才是我在乎的。
我的父親15歲那年,用一根扁擔挑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決定放下扁擔跟著軍隊走。2004年,我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七十年、顛沛流離一生的游子回家。在家祭時,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凄切的挽歌。一直忍著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么被迫脫離他自己的文化,過著不由自主地放逐的一生。直到捧著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地感覺到,這個七十年后以骨灰的形式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現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請相信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時,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摘自《南方周末》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