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上當

我的童年在一個爛漫、樸素、莽撞的童話時代度過。

七夕的夜晚，我們和大人一起扎草人。草人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從大人嘴里，我們知道那是“織女”。草人扎好了，我們就隨著大人到打谷場上，像放風箏一樣把她放飛。如果飛起來，就是“顯靈”了，那些扎草人的人會得到“織女”的祝福，變得心靈手巧。

我曾在七夕夜和伙伴躲在葡萄架下偷聽牛郎織女相會。大人說：“靜靜潛伏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的談話。耳朵尖的人，甚至可以聽到織女的哭泣聲。”我們不信。大人說：“明天早上看看葡萄樹的葉子上有沒有露水。如果有，那就是昨晚織女流下的淚。”第二天早上，我們一看，果然有。有時，葡萄架下特別擠，不時有人說話和放屁，就有人埋怨，說聽不到牛郎織女說話了。村里葡萄架很少，我們經常找不到葡萄架偷聽，大人們就說：“樹下也行。”“什么樹？”“什么樹都行。”我們隨便找一棵樹躲到下面，經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早上醒來，頭發和衣服濕漉漉的。

回首每一個細節，我幾乎都可以看到我被童話灌醉的樣子。不管我和伙伴們待在什么地方，好像都有大人特意找來，不經意間給我們講一通童話。我們在草叢中玩，就有大人過來說：“找一片大的薄荷葉一揉，貼到眼皮上，就可以在白天看到月亮。”我們趕緊找薄荷葉，揉了，貼到眼皮上，只覺得眼睛又辣又麻又涼，雙眼流淚，眼前直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見。大人說：“看到星星了，月亮還會遠嗎？再貼一片薄荷葉，就可以看到了。”等我們眼睛舒服了，貼第二片薄荷葉時，還是什么也看不見。大人們就說：“你們的眼睛不尖，要先練一練。”

那時的雨好像下得特別大，經常幾天幾夜不停。在家里待不住，孩子們就到處串門，幾個或十幾個小伙伴躲在一個小伙伴家里。一會兒，就會有一個老人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把唧唧喳喳的我們喊住，告訴我們：“你們一起站在院子里朝天上撒尿，雨就會停。”一幫小伙伴齊刷刷站在院子里，光著膀子，朝天上撒尿。那些沒有尿的，直埋怨早上喝少了水。有時候，雨果真停了，我們就覺得辦了件大事，到處宣揚。

大一點的時候，我們聽到的童話就更多了。牙齒掉了，想要長出來，只需在村里迎親時，攔住正進門的新娘，讓新娘用手指在嘴里摸一下，牙齒就可以很快長出來。哪個伙伴個子矮，想要長高，我們就會陪著他，在夜晚一會兒摟著一棵槐樹一會兒摟著一棵椿樹唱歌：“椿樹爹，槐樹娘，你發粗來我發長。你發粗來做梁檁，我發長來娶姑娘。”誰家新生的嬰兒夜里愛哭，我們就在村里的樹上到處貼“招帖”：天老爺，地娘娘，俺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我們相信，我們貼了念了，孩子就會夜里不鬧。小時候的我們非常相信神靈，覺得舉頭三尺都有神靈。從大人講給我們的故事里、大人的舉動里，我們知道，花草、樹木，甚至房屋板凳都是有神靈的。小時候，我愛將腳踩在板凳上。爸爸看到后，嚴厲地說：“板凳也是有臉的。”一句話，將我這個毛病改了。

也許有人說，這哪里是童話啊，都是大人騙小孩的玩意兒。這么說，你就大錯特錯了。現在的孩子多聰明啊，一個個天上地下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在他們似乎什么都知道時，他們也失去了對萬物的敏感，失去了對萬物該有的敬畏。現在的孩子真的知識很豐富，他們很少“上當”了。但是，認真想一想，一個不會上當的孩子還叫孩子嗎？一個不被美麗、誠懇的語言欺騙的大人還叫大人嗎？

前些時我去了歐洲，在威尼斯見到一所特別的學校，名叫“上當上當上當”。這里的老師有一個最大的任務，就是給孩子們講他們收集到的上當的故事。每到星期一，老師都要讓孩子們講自己上當的故事，或者聽到的上當的故事。每當孩子們講到自己輕信了別人的語言和眼淚上了當時，老師總是深切地贊嘆一聲： “多么美麗的孩子啊，這樣小小的伎倆就可以欺騙你。你接受了什么教訓？”孩子會說：“沒有接受什么教訓。這只是碰巧而已。我不會因此不相信陌生人美麗的語言和眼淚。”老師就親切地撫摸一下孩子的頭。

在這所學校里，所有的老師和孩子都認為，上當是美麗單純的人才可能做的事。只有具有敏感善良的心靈和博大胸懷的人，才會經常受騙，才會不因此而變得多疑和狹隘。騙人的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們不得不靠欺騙生活，是多么尷尬和可憐啊。上當不會讓他們懷疑人生。因為上當而懷疑人生，那是拿別人的錯誤將自己引向黑暗和齷齪。同學們告訴我，他們學校的鈴聲也和外邊的不一樣。

一般學校的鈴聲是：叮當……叮當……叮當……叮當……

他們這里的鈴聲是：上當……上當……上當……

（摘自《大學生》2010年第6期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