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那個夏天之前,他們曾有過幾面之緣,她只知他是上海平民女校的教員,二人卻沒有交往過。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夏日,命運的大手翻云覆雨,將一對原本陌路的人牽到了一起。
他因用“茅盾”的筆名發表《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引起左翼文人在報紙雜志上對他批判,他正苦悶無著。她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剛剛過去的二七北伐戰爭中,她從戰馬上跌下來負傷,住在上海朋友家里。那年夏天,她希望朋友能幫助她辦理前往蘇聯的手續,而他正有意前往日本。朋友在中間一撮合,天涯孤旅,他們就成了彼此的伴。1928年七月初,他們一起踏上了由上海開往日本的小商船。
漫漫的海上航行單調又辛苦,他們卻因為有了彼此相伴,不再寂寞。他常常約她到艙外,憑欄遠眺,看碧海藍天鷗鳥飛翔。船在無邊的海上慢慢行駛,他們的心也在一點點向著彼此靠近。
對于他的身世,他那樁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不幸婚姻,她聽得很多,也越發在心底里同情敬慕這位才華出眾的作家。他對她的喜歡,更是不加掩飾。他給朋友寫信,繪聲繪色地描述她的穿戴,她的一顰一笑。甚至她腦后一小縷少白的頭發在海風里被掀卷成灰色,他都意興盎然地寫下來,讀給她聽,讀完二人相視開心大笑。他把印了她名字的名片一張張丟到海里,拍著手大笑:“看,秦德君跳海了。”他叫她“阿姐”,她叫他“小淘氣”,盡管他比她整整大了10歲。
在日本,同是天涯漂泊人的異鄉情結,讓他們走得更近。她在學校讀書,他便天天往她住的女子宿舍跑。他迫切希望能創作出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可他沒有素材,她便把女友胡蘭畦逃婚和參加革命的經歷講給他聽。他沒去過四川,她就把那里的一山一水及當地的風土人情詳詳盡盡地娓娓道來。她講,他寫。他寫好一章,她幫他把里面的人物對話改成四川方言,以求更好的表達效果。
那是一段忙碌又幸福的日子。小說寫完后,取名為《虹》。她說,四川多彩虹,彩虹有一股妖氣,又有一股迷人的魔力。《虹》在《小說月報》刊出,反響非同一般。人們記住了他的名字,而《虹》背后的這一段故事可能就鮮有人知了。
由友情到愛情,從來都是兩廂情愿不知不覺的事情。他們相戀,同居,她懷了他的孩子。孩子自然是不能要的,因為貧窮,也因為他們還有事業夢想。
1929年冬天,由于在日本的中國共產黨組織遭到破壞,平時與他們交往的一些朋友也被捕了。1930年4月,他們--被迫回到上海,先住旅館,后住到朋友家里。他帶著她去看望自己的家人,公開了他們的關系。那時,他想著同結發妻子離婚,給她一個名分,可他卻低估了家庭的力量。結發妻子的哭鬧,母親的逼迫,讓他左右為難。
那樣的境地,是她不能忍受的,她提出分手。他只能給她一個承諾4年之約,他要用4年的時間賺取足夠的稿費,支付與結發妻子的離婚費用。
她并沒等到那個4年之約結束,分手不過數月,他已決然回歸家庭。她再度去醫院,打掉了腹中的胎兒,那是他和她的第二個孩子。身心的雙重傷痛。讓她一病不起,她被人悄悄送回四川老家養病。他留在上海,為人夫,為人父。一別4年,恍惚又是一世。當初那些愛的誓言,隨風飄逝了。
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去重慶參加進步文藝活動,和她見過幾面。“1938年在重慶天官府7號,在郭沫若領導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大門口,那天陰雨綿綿,我穿著玫瑰紅晴雨兩用衣正要進門,冷不防同正從里面出來的茅盾撞了個滿懷。他手里拿著黑雨傘。我們不約而同地都站住了,彼此都不知說什么好。我的喉頭梗塞住了,他低下頭去,不敢正眼看我。他還是那樣消瘦,那般憔悴,我倒有些可憐他了。”在她的自傳《火鳳凰——秦德君和她的一個世紀》一書中,她記錄了當年的久別重逢。
他和她的故事,曾經被封存了好久。因他是人們喜歡的革命作家,因她有著傳奇的經歷,把她與他聯到一起,對他的名聲似乎是一種玷污。是的,她與左翼文人纏綿悱惻過,也曾同軍閥逢場作戲,與國民黨高官周旋。她數次入獄,幾度死里逃生,活到95歲高齡。她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愛,在那段相知相戀的歲月里,他和她。曾經心心相系牽手走過。這份愛情,可以被歲月的風塵淹沒,卻無法從他和她的生命中剔除。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是的,人生若只如初見,所有往事都化為紅塵一笑,只留下初見時的驚艷、傾情,而忘卻也許有過的背叛、傷懷、無奈和悲痛。這是何等美妙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