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6月13號晚上10點一刻,好朋友苗燕從加拿大打電話到美國給我,說在網上讀到華君武伯伯去世的消息。我是多么的難過!
華伯伯是我爸爸的朋友,我爸爸是華伯伯的超級fan。遠在我出生之前,我爸爸就喜歡上了華伯伯的漫畫,他還收集了華伯伯1960年代初期發表的文章,講述北京四合院的生活:雪天、嘆酒、畫畫的心情。這些都是幾十年之后,少年的我在爸爸的舊剪報冊上讀到的,感覺華伯伯非常熱愛生活。
第一次見過我之后,華伯伯就寫信給我爸爸說:“黃曉這孩子很好,我很喜歡她。”我爸爸對孩子一向從寬要求(甚至沒有要求),所以我和親友家的孩子們,都很喜歡我爸爸。但自從華伯伯進入我們的生活,爸爸就遇上了“競爭對手”。因為華伯伯曾經對我說:“黃曉,我要和你結成統一戰線,對付你爸爸。”例如,他的一本英文版的漫畫集出版了,他向我預告:“這本漫畫集我送給你,不給你爸爸了,他不懂英文。”后來漫畫集寄到我們家,扉頁上題贈“送給黃曉和她的父母”,依然以我為“一家之主”。后來華伯伯又告訴我:“上海沈柔堅的女兒懂英文,我也送了她一本。”至今想起這些,我還好奇:沈柔堅的女兒是什么樣的?
華伯伯和我結成的“統一戰線”,是雙向的。有一年我去北京看他,他和夫人宋姨請我午餐。席間他對我說:“我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爸爸,他現在很少給我寫信了。”我回到美國家中立即給爸爸打電話,為華伯伯“游說”,他們之間的通信又頻繁起來。
華伯伯和朋友的交往,不僅充滿幽默感,還非常動情。我記得黃新波伯伯去世時,華伯伯不勝唏噓,他給我爸爸寫信,嘆惜新波伯伯的早逝(64歲):“好人易逝去”。熟悉中國現代版畫的人,都知道魯迅先生對中國新版畫的重要影響,都會記得一張有歷史價值的照片:《魯迅和青年版畫家在一起》。新波伯伯就在那張照片上。他的版畫不少取材自魯迅先生的詩意,爸爸和我都很喜歡新波伯伯的作品。華伯伯在二十世紀下半葉長期主持中國美術家協會的領導工作,而新波伯伯也擔任中國美協的副主席直至去世。他們是同行,但我時時感覺到華伯伯對新波伯伯的敬重和情義。
1982年底,華伯伯到廣州,我們全家去看他。我喜歡拍照,特別是“抓拍”,所以整晚拿著照相機拍大人們的談話情景。臨走時,華伯伯說:“我要給黃曉畫一幅畫像”。1983年初,他寄來了一幅《黃曉照相圖》,是我的全身像:一件鮮紅色長大衣,整個面部完全被照相機遮蓋——正如題畫中所說:“以記……和她父母共同拍照之忙碌印象。”至今我依然覺得這幅漫畫很cool:只見相機不見人(面)。可見華伯伯的觀察力和幽默感。每次見到或想起這幅漫畫像,我都莞爾——這是一幅非常漫畫的漫畫。
一年之后,華伯伯給我寄賀年卡,祝我“思想學習身體攝影等等都比83年進步”。他在賀年卡上再畫了我穿紅大衣的全身像,這次我終于“真人露相”——完全是一個大人眼里的小孩模樣。
不僅對我,他還對我的朋友熱情有加。苗燕和我的共同好朋友何紹偉大學畢業后到北京工作。他出發后不久就是中秋節,苗燕和我合計從廣州寄月餅到北京,讓他吃上家鄉的月餅。同時我還想到:何不多寄一盒,請何紹偉轉給華伯伯?不久華伯伯來信,多謝月餅之外,他還說:“你的朋友孤身一人在京,歡迎他常來我家玩。”雖然后來何紹偉再沒找過華伯伯,但我至今記得華伯伯這份溫暖的情誼。
除了擔任中國美術家協會的領導工作以外,華伯伯還擔任其它藝術部門的領導人,其中一項是郵電部郵票圖稿評審委員會主任。全國各地不少創作出版了郵票的畫家和郵電部的郵票設計師們,以自己的作品精心制作首日封、紀念封、郵折、特種封和實寄封等,送贈華伯伯。我從小熱愛集郵,華伯伯就把這些集郵品送給我。并在每件贈品上寫上“轉贈黃曉小友”。我記得其中最稚趣可愛的是萬維生設計的郵折《童話“咕咚”》,還有一個萬維生創作郵票的郵折《天鵝》。在這個萬維生設計的郵折里,還印著艾青手書的詩《天鵝——題天鵝郵票》:
你天外的來客
多么自由自在
完美的造型
輕盈的體態
崇高而又溫柔
比雪花更潔白
湖上的浪花
天上的云彩
在艾青的詩和郵票圖畫之間,華伯伯寫上“轉送黃曉小友玩賞”。我很喜歡艾青的這首詩,這是我見過的最大氣最詩意的郵折。
1985年是中國畫大師傅抱石逝世20周年。中國美協在江蘇南京舉行傅抱石紀念會,江蘇省郵票公司以傅抱石的一幅水墨畫,制作發行紀念封。華伯伯從北京、關山月伯伯從廣州,分別前往南京出席紀念活動。傅抱石生前擔任中國美協副主席、兼美協江蘇分會主席,關伯伯不僅同為全國美協副主席,更重要的是:他以藝術同道人的情誼去紀念老友:關伯伯和傅抱石合作過人民大會堂正門大廳的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關伯伯從南京回到廣州,轉交給我一個傅抱石紀念封,上面有華伯伯的題贈:“請關伯交黃曉小友。”同為集郵愛好者的關怡姐姐,在一旁看著這個紀念封,感動地說:華伯伯對阿曉真有心!
有一年我從美國回中國出差,去北京看望華伯伯。車剛到南沙溝,我就看見華伯伯站在大院門口等我!我的心涌起一股暖流:華伯伯當時已經81歲高齡!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黃曉,我一看到車里有個人抱著花束、頭上還戴著有花的帽子,就知道是你。”我大為驚訝:因為以前我從未戴過有花的帽子出現在華伯伯面前。
我們一老一少走進華家,宋姨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喲,真漂亮啊!”華伯伯接著說:“你喜歡戴帽子,是英國王室的風格吧。聽說英國女王訪問北京時,在北京的英國女士都戴上禮帽出席儀式的。”如今回想起來,那時我還沒開始寫作時尚、藝術和旅行,更未想過寫我的第一本書《享受名牌》。但華伯伯對我的時裝意識,比我自己認識得更早。我至今覺得自己是懶散之人,包括對穿衣打扮的懶散。
那次見面,我們談起華伯伯的老朋友們,聊了很多家常事。華伯伯還回憶起:“你十幾年前第一次到我這兒來,是穿一條粉紅色的裙子。”我驚嘆他的記憶力。大連郵票公司那年為他制作發行的鼠年漫畫特種封共6種,他下樓等我之前,就寫好題贈簽上名。至于新出版的《華君武漫畫1991-1994》,他為了題贈簽名和我仔細地商量。當然,我還記得他家保姆做的拿手菜“餡兒餅”,我共吃了四個,至今回味無窮。
一兩年前我給他打電話聊天,他總提起一件事:他為我畫了一幅“小老虎”漫畫,忘了寄出。后來家里刷房,之后再也找不到了。這成了他對我的一樁未了心事。我總是多謝他的有心,并安慰他:找得到當然好,找不到我也心領了!
我常常給華伯伯寄旅途上的明信片,告訴他我看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讓他知道我想念他!1995年,我在美國看到祝賀華君武從事漫畫藝術65年的報道,立即去賀卡店買了一張想念卡,我寫給華伯伯:“我覺得這卡的內容是為您和我而作”。一年后我帶著這張卡去北京,在香格里拉酒店的房間里,我把英文原文譯成中文:
當我想起您,
就想起您的幽默感,
您的關心和愛心,
——這就是您。
當我想起您,
就想起您的勇氣、
您沉默的力量——
那讓您在風雨人生路上,
永不言休的活力。
我常常想起您,
想起您為這世界,
和這世上這么多的人,
所作的貢獻。
但我最想念的,
是您給我的愛——
您對我的意義。
這首英文詩的原題,是《你和我之間》。十幾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感到:這首詩,好像是為華伯伯和我而寫。如今我見到親友們的孩子,也十分喜愛。人類這種非功利的愛,就是這樣代代相傳的吧。
讓我回到開頭:接到苗燕報華伯伯逝世電話的第二天,我給苗燕打電話“求救”:我心情太沉重了,幾乎透不過氣來。苗燕勸我:“現在華伯伯去了天堂,你不要太難過。”我驚呼:“你也這么想?!我曾經閃過這念頭幾次,但難過太強大了,壓住了天堂。”經苗燕這么一提醒,天堂的念頭有點壯大,我的心情暫時緩和一些。
親愛的華伯伯,無論人間或天堂,您永遠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