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陰,波茨坦(Potsdam)
早晨坐火車去波茨坦,在柏林換S車,一路過去,窗外景色變化,漸次出現(xiàn)頹敗的建筑,樹林稀疏,有空地荒蕪,恍然明白,已經進入東德,心情有些不平靜,仿佛火車正把我們帶回已經遙遠的過往,或者說,“東德”代表了一種記憶,一個特殊的場景,當我們提起她,一段歷史栩栩如生。
一青年來接車,就像在明斯特,雖然未預先銜接,一行人被直接拉到劇場。這間波茨坦舞蹈劇場前身也是工廠,坐落在湖邊,岸邊未有多少點綴,愈顯空曠。
與中國青年編導重逢,已有午飯等著我們,竟然是中國餐。坐在劇場酒吧用餐,此刻更像一間食堂,因為人手一只陶瓷大碗,一雙木頭粗筷,半碗飯蓋著一勺菜,紅燒豆腐或辣椒炒肉,一飯配一菜,是不是太少了?然而這是十天來第一頓道地中式午餐,片刻間,已風卷殘云,鍋碗瓢盆全部出空。
年輕女行政分房間,大部分人留宿劇場,住宿房間與劇場的行政辦公室同一層面,其實是用辦公室改裝。看起來像兵營,白粉墻水泥地,幾乎未做裝飾,每個房間都有個陶瓷洗臉池,長長的走廊盡頭是公用廁所和浴室。
總之,在這座相當寬敞的建筑內,感受到的是曾經浸潤其間多年的計劃經濟時代的氣息,之前停留過的挪威和西德那些劇場都是工廠改造,但相比較,這間曾經的社會主義空間巨大得多,也簡陋得多,堅硬的生存,當然那是過往的痕跡,然而,對于我們,有如歸故里的感覺,“故里”并非都是美好,何謂不堪回首,許多不堪正是在你的“故里”發(fā)生。
午后,小柯等人去了柏林。我有些累,不知為何,在這類水泥地白粉墻的建筑里,很容易疲倦。三月的歐洲氣候像上海,天陰濕寒,畏懼出門,便與張獻他們一起揉報紙,“左臉”的場景是從報紙做的空間裝置開始,揉成團的報紙鋪滿舞臺,在燈光下,宛若嶙峋的巖石堆。
巡演中,每間劇場都要為“左臉”演出準備大量報紙,有意味的是,不同國家不同城市不同文字的報紙,都曾經出現(xiàn)在“左臉”的舞臺上。
其實劇場已準備了好幾麻袋揉好的報紙,以舞臺面積衡量,遠遠不夠,所以每到一地,通常組合嬲成員總要花上幾小時將一厚疊一厚疊報紙揉成團。
不過,揉報紙這件事介于工作和休息之間,大家有機會圍聚一圈,不無樂趣,有點像手工業(yè)時代人際相處。我曾向一位相當富裕的美國醫(yī)生太太描繪中國上一代女子聚在一起織毛衣的情景,她羨慕得要命,文明使人擁有隱私卻要忍受孤獨,劇場是以藝術的名義讓人們聚在一起,做劇場的人至少不那么孤獨。
黃昏,張獻演講,在劇場旁邊的休息廳,社會主義國家最寬裕的是公共空間,這里人事格局也有大鍋飯遺風,一個劇場有近二十位工作人員。然而,聽講座的聽眾卻很投入,張獻的演講主題,關于國家劇場的主體性如何轉變?yōu)閭€人身體的主體性,個體解放和獨立藝術的關系等等等等,無論如何,東德的聽眾有更深切的共鳴。
今晚是中國青年編導演出,同時,劇場酒吧間循環(huán)放映李凝的舞蹈電影,李凝來自濟南,其作品冷酷極端非常有力,這一部是他和另一舞者努努的裸體舞蹈,其背景是底層民宅廢棄的工地廠房等日常最無詩意場景,有些片刻,當人們喝酒談笑間,被高懸半空的電視屏幕上的畫面震動而靜默,這喧鬧和靜默的轉換,似乎比劇場內的演出更有戲劇性。
是的,演出結束觀眾涌到酒吧喝酒,這一刻的東德和西德幾無差異。十點開晚飯,我們退到廚房站著用餐,仍是中國餐,量比午餐多,人人大碗堆尖,餓慌了。
臨睡前我們在宿舍旁的休息室小聚一陣,對劇場供應飯食取消津貼一事有些怨言,夜晚的日光燈,幾乎讓人忘了是在歐洲,此時,小柯和小燕回來,從購物袋拿出時髦的鞋子和個性鮮明的復古眼鏡,才記起柏林近在咫尺,眾人情緒又高昂。
二十八日,陰雨天,波茨坦(Potsdam)
起床已過十點,眾人還在睡,張獻進劇場先忙起來。
酒吧桌上放著早餐,可頌面包剛從烤箱出來,咖啡滾燙,水果沙拉拌上特殊的沙司和果仁,口感超好,東德的早餐很優(yōu)質啊,有點意外,只是量少,昨天的午餐也是,當然這里應該不再有計劃經濟時代的物質匱乏,想來是廚師沒有把握好“量”。
廚師是位漂亮的金發(fā)女生,也是舞者,安靜地蜷坐空無一人的酒吧間,帶著她的狗。
我拿了地圖和旅游手冊經過波茨坦老城去郊外王宮。人們認為波茨坦在德國和歐洲歷史上作用重大,弗里德里希大帝的宮殿就設在這里,二戰(zhàn)后盟軍在此決定了歐洲命運,著名的圓桌會議室,以及丘吉爾、斯大林和杜魯門的書房仍然保留在采齊林宮。
踏進王宮公園大門,便下起雨,游人無幾,景和心情都有幾分寥落,一日本女孩讓我為她拍照,她對鏡微笑擺著“莆士”,也撫慰了我。花八歐元進無憂宮參觀十二間房,如同參觀小型藝術博物館,弗里德里希大帝曾在此款待法國哲學家伏爾泰,欲與伏爾泰在文學和哲學上一辯高低。
無憂宮出來朝大道盡頭的一系列宮殿去。那里有典型皇家建筑的“新宮殿”、天才建筑家申克爾設計的夏洛藤宮。園林規(guī)模大,可惜是冬天,如果春暖樹綠,定是另一番華美景象。
遠遠瞥見金閃閃的中國茶館,圓頂上用金子雕出三葉草和胖胖的彌勒佛,小巧精致的茶館,美得炫目!終究,園林太大,宮殿太多,已近黃昏,雨又來,頭痛發(fā)作,只得放棄參觀。
回老城進餐館,中年女服務員態(tài)度冷淡令我退出,再一次記起這里是東德。在中東人店終于吃到“多拿”?!岸嗄谩嗄谩边@些日子我們的舞者常常吟唱這個詞,“多拿”是流行的中東食物,一種包了羊肉和生菜的餅,“組合嬲”在歐洲巡演時經常買來果腹。
頭痛欲裂,回劇場睡覺,錯過演出,掌聲如雷將我喚醒,在走廊遇見劇場主管斯萬(Sven Till),這位氣質儒雅的男子激動地擁抱我,他被演出震撼,不能自已。
在昨天做過演講的休息廳,張獻和演員與觀眾交流近一小時,那是一場值得記錄,遠遠超過演出本身的討論。
舞臺技術師來向張獻道賀,他告訴張獻,昨天聽說“組合嬲”只對燈光不做排練,以為這場演出不會太專業(yè),勸自己的太太不用來看了,沒想到“左臉”這般精彩,非同尋常!他現(xiàn)在后悔死了,太太失去今天的機會,明天有事也看不到,激動的技術師拉著張獻絮叨不已。張獻也很感慨,獲得舞臺技術人員好評最難得,他們見得太多,早已審美疲勞。
我們突然意識到,這次的巡演旅程,波茨坦這一站將最難忘,我們的劇場在此找到了真正的“知音”,“左臉”喚起的境遇感受,對于東德的觀眾來說,才是切身的,零距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