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
校園的最東面聳立著一座舊教堂,教堂平日里大門緊閉。校方明令禁止師生進入教堂,但原因不明。據說這座教堂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它的建造者是一個來自美國的傳教士。他完全融入了這里的生活。可是30年后的某一天,他卻突然失蹤了。自那以后,無論在這里,還是他以前生活的地方,人們再也沒有見過他,而這座教堂卻寂寞地被保留了下來。
這座教堂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
有一天,我避開別人的注意,終于站在了被磨損得很光滑的水磨石臺階上,伸手觸摸著那些用砂巖建造的凸窗窗臺,以及入口處銹跡斑斑的鐵扶手,心里忽然滑過異樣的戰栗。但我始終不敢靠近那扇油漆斑駁的緊閉的大門。
站在教堂前,我產生了一種幻覺——我和它之間橫亙著的不是距離,而是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像我和死去的親人之間,我的感情和他們聯系著,但我卻再也無法抵達他們。我想著想著,獨自哀傷起來,眼淚不自覺地溢出了眼眶。
這時候,我看見校長趙伯威從教堂的臺階上走下來。夕陽下,教堂巨大的影子罩住了他,使他看上去身材矮小,當走到我面前的時候,他又重新變得高大。我眨了眨眼睛,確定這不是幻覺。
此刻,他朝我走來的樣子,不禁令我想起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我也是這樣茫然地面對他,心存恐懼和絕望,不知該如何和他說話。而此時,我想,我可以和他說點什么。
“你在哭嗎?”他問我,臉上帶有很深的疲倦,甚至,還有那么一點憂傷。
我沒做聲,只是用手背把淌下來的眼淚擦干。
他掏出一塊手帕,遞到我面前。我沒有接。他停頓了一下,把手帕收了回去。
“新來的嗎?哪個班的?班主任老師是誰?”他問了我一連串問題。
我點點頭,說了自己的名字和班主任老師的名字。
他瞇著眼看我,而我在心里揣測他。我想,他是認不出我的。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校長說,他仍瞇著眼,像在回憶。
“在跑馬廳路?!蔽抑苯亓水數卣f,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像面對一個久違的親人。
“哦——我想起來了?!彼祥L音調說,“真是巧,又在這里見面了?!?/p>
他終于想起了我。
他詢問了我家里的情況,父母的后事如何處理,我又是如何來到這里的,等等。我都一一作答。我只是簡單地敘述了過程,說得很平靜,話里并沒有對舅舅舅媽的埋怨。
“我一直記得你,很少有小孩這么勇敢,一個人跑到那里去找大人?!彼f,“你要好好的,等畢了業,出去找份好差事。不過……”他遲疑了一下,“本來還可以讀個好大學,可是現在外面這樣亂,不知道還能不能……”這后半句他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只是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我還很不習慣和大人交談,況且面對的是讓我既親又怕的校長。
“我記住了,你叫夏之秋。不過,夏之秋,記住,以后不要到教堂這里來?!彼粋€字一個字地復述我的名字,然后,重重地按了按我的肩,很有力,我幾乎要被他按得彎下腰去。
我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又抬頭看看天,心想,這真是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
這已經是1938年的仲春。
打架
在學校里,同學們雖都是孤兒或流浪兒,但來學校前各自的家境不同。菠蘿頭原住南市,父親開了一家武行。南市淪陷后,遭到日軍轟炸,菠蘿頭所住的王信義浜一帶蔓延起一場大火,數千戶人家被夷為平地,菠蘿頭的家人也在大火中喪生,全家僅他一人幸存。他身無分文地流浪了半年后,才被收進了普仁中學。
第一次見到我,菠蘿頭就對我心生敵意。無論我走到哪里,無論我做什么,都能感覺到他帶刺兒的眼神。
我有一只樣式別致的書包,據說是在外國學生中流行的款式。說是書包,其實是一個一尺半長的小皮箱,棕色,很漂亮,是某年我生日時爸爸送給我的禮物。拎這種書包也有講究,不是像拿大箱子那樣拎著,而是把手掌伸進拉環,手指搭在小箱蓋邊沿,這樣拿著既輕巧,又不易晃動,看上去還很優雅。菠蘿頭大約看不慣我拎包的樣子,多次嘲笑我。
這天中午,菠蘿頭終于按捺不住,拿著一把長柄黑傘走了進來。
外面細雨瀟瀟,菠蘿頭的傘上滴下成串的水珠。他沒有把傘放下,而是用傘尖指了指我打開的書包,哼著鼻子說:“別老擺弄這種女人的玩意兒,看了難受。”
我不理睬,繼續慢條斯理地從書包里往外拿書本,并且有意將箱蓋打開了又合上。
菠蘿頭又拿傘尖點了點我的書包:“快收起來,我不想看見!”
我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
世杭也站了起來,走到我和菠蘿頭中間。
“看什么看!聽著,在這里,沒有誰是少爺,都是窮光蛋,窮光蛋!”菠蘿頭粗聲吼道,他的傘尖戳到了我的書包,傘尖上鍍著“克羅米”,很尖銳。
我強壓著心里的怒火,放低聲音道:“你輕點,戳到它了?!?/p>
“怎么樣,老子偏要戳,你能怎樣?”說著,竟歇斯底里地拿傘尖朝著我的書包一陣亂捅,棕色的皮革上立刻劃痕累累。
我伸出雙臂護住書包,順勢將它往旁邊一推,沖上去給了菠蘿頭一拳。在這一瞬間,我的眼前閃過爸爸慈愛的目光和世杭受了驚嚇的蒼白的臉。
我們扭打成一團。
不知是誰叫來了舍監。我和菠蘿頭被舍監強行掰開,退到了墻壁一角。我感覺到了嘴角的血腥味,菠蘿頭的一只眼睛也成了青皮蛋。我咬咬牙,心里想:看你再敢朝我發威!
這一架的后果,是我和菠蘿頭分別被舍監關進了位于宿舍底層的小黑屋里反省。
(下期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