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夢鄉鮮花盛開

三十年前，我是一個鄉村青年，恢復高考后我緊急復習，最終名落孫山。得到落榜消息是在一個秋天的下午，我茫然離家，毫無目的地走在鄉間的田埂上，徘徊在蒼涼蕭瑟的秋風中，抬頭看天，烏云翻滾。那個下午，我的肚子里裝的全是懷才不遇的憤懣。

在參加高考之前，我是個文學青年，整個高中時代寫過不少詩，高中畢業后在家鄉的農村中學代課當民辦教師，還模仿《傷痕》和《抱玉巖》寫過一篇小說，只不過接到的都是退稿函。

我的父親是個農村基層干部，他似乎永遠都很忙，在家的時候少。有一年傳說要地震，街坊鄰居都在搭建防震棚，父親在他的轄區內風雨兼程，巡回檢查，唯有我的奶奶和妹妹在家無人問津。等父親渾身泥水回到家里，奶奶哭著把他數落了一頓，說你不管我這個老太婆，也不能不管你的孩子啊!我記得那次我的父親也哭了。

高考落榜，走投無路，我只好“投筆從戎”。那時候根本就談不上什么理想，我的如意算盤是復員后能夠回到小鎮上工作，到供銷社賣貨或者到食品站殺豬，只要能拿工資而不是拿工分就行。

參軍之后發生了很多事情，除了兩次參戰以外，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軍旅生活讓我的文學夢死灰復燃了。20世紀80年代初，我決定通讀莎士比亞、巴爾扎克和維克多·雨果的作品，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楚我的計劃實施了多少，反正錢花了不少，書也買了很多，后來因為參戰，我把書寄回老家，這些書現在還有不少散落在我兄弟姐妹和同學朋友家里，估計當時還是讀了一些。讀而多則寫，我曾經創造過一年之內寫六個中篇小說的記錄。十年之后，我已經被稱之為“軍旅作家”了。

20世紀90年代初，在父親退休之前，我回鄉探親，發現父親經常長吁短嘆，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巨大落寞。有一次爺兒倆在院子里聊天，我對父親說，你那頂小烏紗有什么值得眷戀的?當官當了幾十年，連個縣長都沒當上!父親苦笑，看著我說，我哪里是眷戀位置啊，我在基層工作了四十多年，就像一個人騎車子，猛一腳踩下去，剎不住啊!我說，爸爸你也不要太看重你那份工作了，你們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十年，又能怎么樣呢?你看這條街，原來怎么破，現在還是怎么破，老百姓該怎么窮還怎么窮……我正說得起勁，突然發現父親臉色不對，父親的表情復雜極了，就像腦門上挨了一悶棍。這以后，父親就很少跟我聊天了，也不長吁短嘆了。直到我假期結束，分別之際，父親才對我說，這些天我想來想去，覺得你說得有道理，我們這一代人，確實沒有做成多少事情。可是這是我們的問題嗎?我們是聽組織的，組織上讓我們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可是組織又是誰呢?組織也是由我們這些人組成的。問題出在哪里呢?不清楚啊，有些問題我可能要帶到棺材里了。

父親的話，使我非常震驚。幾年以后，父親果然把他的困惑帶到棺材里去了，然而那些問題卻在我的腦子里不停地跳躍，揮之不去。當我決定創作一部以家鄉為背景的作品的時候，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一代基層干部睜著困惑的眼睛向我走來。

對我來說，寫故鄉往事是一件幸福和傷感交織的事情。我對自己說，如果你不能回到那個時代，至少要回到那個地方。進入寫作狀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物我兩忘，與世無爭。故鄉的很多人和事歷歷在目，呼之欲出。當然，創作不是記錄，也不是復制。經過三十多年的風雨，故鄉已然面目全非。坐在寫字臺前，透過蒼茫夜空，我眼前的皖西是優美的，我理想的人物是崇高的，我夢中的故鄉鮮花盛開，那里有嚴謹的法律，淳厚的民風，純潔的人情，健康的生活。

你說我太理想了嗎?我不否認。作為作家，如果我們不能改變社會，那么我們至少要搞清楚，我們曾經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們正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我們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我們怎樣才能過上我們應該過的生活。我們的理想就是我們的夢想，如果沒有了夢想，還要作家干什么?■